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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語·像愛麗絲的小鎮(zhèn) 第三章

所屬教程:譯林版·像愛麗絲的小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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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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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們在巴生待了十一天,但覺前路茫茫。食物又差又短缺,附近也沒有商店——即使有也沒有區(qū)別,因為實際上他們已經(jīng)沒錢了。第十二天,合歡少佐讓他們在收到通知半小時內(nèi)起程,走路去波德申,并派一個下士作為看守。他說,可能那里會有一條船帶他們南下新加坡,如果沒有的話,他們就朝戰(zhàn)俘營的大致方向走。

那時候大概是1942年3月中旬。巴生離波德申有大約五十英里遠,但他們現(xiàn)在走得不如從前快了。他們一直走到月底才到達波德申。途中他們在一個村子滯留了幾天,因為霍斯福爾太太患瘧疾倒下了,一度燒到一百零五度。不到一周她就恢復了,可以走路了——或者說,蹣跚而行。但她再也沒能恢復活力。從那時候起,領導的責任漸漸落到了琴的肩上。

他們到達波德申的時候,衣衫襤褸,慘不忍睹。婦女們沒有衣服可換,因為她們已經(jīng)把負擔降到最低限度。琴和霍蘭太太被抓時,穿的就是現(xiàn)在身上的薄棉連衣裙,它們都穿破、洗舊了。剛從帕農(nóng)出發(fā)不久,琴就開始赤腳行走,并打算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她現(xiàn)在的穿衣風格又向馬來女人靠近了一步。在沙拉克,她把小胸針賣給了一個印度珠寶商,換來十三美元,她用寶貴的兩美元買了一件紗籠。

紗籠是一種管狀的衣服,直徑大概三英尺,人套進去,像毛巾一樣圍在腰上,讓其余部分自然垂下來成褶皺狀,人就可以自由移動了。睡覺的時候,可以把圍著腰的部分解開,讓它松軟地鋪在身上,不必擔心滑走。它是最輕薄、最涼快的熱帶服飾,也最實用,穿洗都很方便。她剪掉連衣裙破爛不堪的裙擺,把余下的部分當成一件束腰外衣穿在上面。從那個時候起,她穿得比其他婦女都要輕松涼快。一開始其他女士都對這種下等的當?shù)卮┓ū硎緩娏也粷M,但隨著衣服越穿越破,她們中的大部分也都開始效法她。

在波德申,他們并沒有碰上什么好運氣,也沒有船。日本人允許他們留在波德申,待在一個干椰子肉倉庫中,并未進行嚴格監(jiān)管。就這樣過了大約十天。日本指揮官認定他們是令人討厭的累贅,于是又要把他們趕往塞倫班。他解釋說,顯而易見地,他們又不是他的俘虜,不是他的責任,應該由那些抓住他們的人把他們送去戰(zhàn)俘營。他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擺脫他們。因為如果他們繼續(xù)賴著不走,他就不得不向日本皇軍提出申請,請求軍隊、食物和醫(yī)療支援了。

在波德申和塞倫班之間的西里奧,悲劇降臨到霍蘭一家頭上——簡去世了。他們走了一整天,在一個熏橡膠的小屋里休息。簡在路上發(fā)起燒來。那個時候他們有兩個日本看守,其中一個當天大部分時間背著她。體溫計在幾天前意外損壞了,所以沒有辦法測量瘧疾病人的體溫,但是她很燙。她們有一點奎寧,想給她吃,但喂不下去。后來,直到她虛弱得無法抵抗,才喂了下去,可惜為時已晚。她們說服日本中士讓大家留在西里奧,不去冒險繼續(xù)移動這個孩子。琴和艾琳·霍蘭一直陪著她,不眠不休,在那個陰暗發(fā)臭的地方,與死神戰(zhàn)斗,聽任老鼠晚上在周圍發(fā)瘋似的跑來跑去,母雞白天不斷進進出出。第二天晚上,她去世了。

面對這個打擊,霍蘭太太表現(xiàn)得很堅強,遠遠超出了琴的想象。“這是上帝的意志,我親愛的,”她輕輕地說,“當她爸爸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上帝也會給他力量,使他堅強。就像上帝給我們力量,來忍受現(xiàn)在的審判一樣。”她站在小墳墓旁邊,沒有流淚,幫忙制作小木頭十字架,并選好寫在上面的銘文:“讓小孩子到我這里來?!彼p輕地說:“我想她爸爸會喜歡這一句?!币廊粵]有掉一滴眼淚。

琴那天晚上在黑暗中醒來,聽到她在哭泣。

經(jīng)歷了這一切,嬰兒羅賓卻越發(fā)地健壯了。他很幸運,只吃新鮮煮熟的食物,靠米飯和湯果腹。沒有人故意安排這一切,但這可能解釋了他為什么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鬧肚子。琴每天背著他,她自己的健康也絕對比他們離開帕農(nóng)時要好。她在巴生燒了五天,但有一段時間,痢疾沒有找她麻煩,她胃口很好。由于一直暴露在太陽下面,她被曬得黝黑,臀上的孩子也隨著曬黑了。

塞倫班在鐵路沿線上,她們希望可以從那里坐火車南下新加坡。他們大約在四月中旬到達塞倫班,但那里沒有他們可坐的火車。鐵路被限制使用,可能不通新加坡。不久他們又被迫上路去淡邊,但出發(fā)之前,他們又失去了一個成員。

失蹤的人叫埃倫·福布斯,就是那個從英國出來找對象卻沒找著的未婚姑娘。在跟她密切接觸的這幾個月里,琴深刻地理解到她為什么找不著對象。埃倫空虛無聊,自由散漫,愛開玩笑,跟日本兵隨意打鬧,令其他女士嗤之以鼻。在塞倫班,他們住在小鎮(zhèn)外面一個滿是日本兵的校舍里。白天的時候,埃倫無緣無故消失了,他們再也沒見到她。

琴和霍斯福爾太太要求見軍官,并向軍官匯報了這個案子,說她們有一個同伴失蹤了,可能是被士兵們綁架了。軍官承諾進行調(diào)查,但毫無下文。兩天后,他們收到南下淡邊的命令,在看守的監(jiān)視下出發(fā)了。

他們在淡邊停留了幾天。食物太少了,實際上他們都在挨餓。在他們的迫切懇求下,當?shù)氐闹笓]官派人監(jiān)視他們南下去了馬六甲,說那里可能有船。但馬六甲也沒有船,那里的負責軍官又把他們打發(fā)回淡邊。他們拖著沉重的步子,絕望地往回走。在亞羅牙加,茱迪·湯姆遜去世了。留在淡邊不可避免地意味著更多的死亡。所以他們建議,應該讓他們繼續(xù)南下步行去新加坡,于是指揮官派了一個下士押送他們?nèi)ソ瘃R士。

五月中旬,途經(jīng)亞逸古寧時,霍斯福爾太太去世了。她得過瘧疾,兩個月前又原因不明地發(fā)燒,實際上一直沒有康復。她總是不定期地重復發(fā)低燒,琴不禁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患了瘧疾。不論得的是什么病,總之她變得十分虛弱。在亞逸古寧,她又得了痢疾,兩天后就去世了。也許是心臟衰竭或者勞累過度。弗里思太太接管了莊妮·霍斯福爾所操心的事情。她是一個病得變了色的小個子女士,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一直都病懨懨的,好像總是徘徊在死亡的邊緣。新的責任給她注入了活力,從那天起她越變越精神,晚上也聽不到她呻吟了。

三天后,他們到達金馬士。就跟以往在鎮(zhèn)上的時候一樣,他們被安置在校舍里。鎮(zhèn)上的日本指揮官二須井大尉當天晚上去檢查他們。他對他們之前的事一無所知。這些日本軍官總是這樣,琴已經(jīng)習以為常。她解釋說他們是被迫遠行去新加坡戰(zhàn)俘營的俘虜。

他說:“戰(zhàn)俘不去新加坡。嚴格的命令。你們從哪里來?”

“我們都走了兩個多月了,”她說,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失望后,她變得非常淡定,“我們必須住進戰(zhàn)俘營,不然我們都要死掉。路上已經(jīng)死了七個人。原來被俘的時候,我們有三十二個人,現(xiàn)在只有二十五個。我們不能一直這樣走下去。我們必須住進新加坡的戰(zhàn)俘營。您必須理解。”

他說:“不能再有戰(zhàn)俘去新加坡。很抱歉,但這是嚴格的命令。太多戰(zhàn)俘在新加坡?!?/p>

她說:“但是,二須井大尉,那不可能指女囚犯,那肯定說的是男戰(zhàn)俘?!?/p>

“不能再有戰(zhàn)俘去新加坡,”他說,“嚴格命令。”

“那好吧,那我們可以在這里留下來,給自己建一個戰(zhàn)俘營,并請你們給我們派一個醫(yī)生嗎?”

他瞇起眼:“沒有戰(zhàn)俘留在這里?!?/p>

“但是我們要怎么做?我們可以去哪里?”

“很可憐,”他說,“明天我告訴你們?nèi)ツ睦?。?/p>

他走后,她回去找她的同伴?!澳銈兌悸犚娏?,”她平靜地說,“他說無論如何不會讓我們?nèi)バ录悠?。?/p>

這個消息對于他們而言幾乎沒有意義。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單調(diào)的生活,永遠與新加坡隔著千山萬水。“看起來哪兒都不想要我們?!逼杖R斯太太沉重地說,“波比,如果再讓我看到你挑逗艾米,我就像你老爸那樣揍你一頓。馬上,我說到做到?!?/p>

弗里思太太說:“如果他們不管我們,我們就可以去找一個小村莊,在那里生活,等這一切結束?!?/p>

琴盯著她?!八麄儾豢赡莛B(yǎng)活我們,”她慢慢地說,“我們跟著日本兵才有食物。”但這個想法萌芽后,一直留在她的腦海里。

“多么珍貴稀有的食物!”弗里思太太說,“有生之年我都不會忘記淡邊這個可怕的地方?!?/p>

第二天,二須井大尉來了?!澳銈儸F(xiàn)在去關丹,”他說,“關丹的女士戰(zhàn)俘營。很好。你們會高興的?!?/p>

琴不知道關丹在哪里。她問:“關丹在哪里?遠嗎?”

“關丹在海邊,”他說,“你們現(xiàn)在去那里?!?/p>

后面有人說:“有好幾百英里遠。在東海岸?!?/p>

“好吧,”二須井大尉說,“在東海岸。”

“我們可以坐火車去那里嗎?”琴詢問道。

“抱歉,沒有火車。你們走,十,十五英里每天。你們很快到那里。你們會很高興?!?/p>

她輕輕地說:“已經(jīng)有七個人在這次長途跋涉中去世了,大尉。如果您強迫我們從這里走去關丹,會有更多人死去。我們可以坐卡車去那里嗎?”

“對不起,沒有卡車,”他說,“你們很快去到那里?!?/p>

他想讓他們馬上動身,但已是早上十一點了,他們誓死不從。通過耐心的談判,琴迫使他同意第二天黎明再起程,這是她能做的最大限度的爭取了。但是,她確實說服了他當天晚上給他們提供一頓豐盛的晚飯——肉燉米飯,外加每人一根香蕉。

從金馬士到關丹有大約一百七十英里,沒有直達的路。五月最后一周,他們離開了金馬士。按照之前的速度計算,琴想,他們?nèi)サ侥抢镄枰?。此前他們從未連續(xù)走過那么遠的路。之前每走五十英里就有希望可以坐上交通工具,而現(xiàn)在他們要連續(xù)走六周,而且還不知道到達目的地后有沒有喘息的機會。沒有人真的相信關丹有戰(zhàn)俘營。

“你犯了一個錯誤,親愛的,”弗里思太太說,“居然求他讓我們留在這里,并給我們建個戰(zhàn)俘營。看得出來他不喜歡這個主意。”

“他只是想甩掉我們,”琴疲倦地說,“他們不想我們在這里礙手礙腳——只是想把我們打發(fā)走?!?/p>

第二天早上,一個中士和另一個士兵看守押送他們上路。金馬士是一個鐵路樞紐,東海岸的鐵路經(jīng)過這里,連接向北走的鐵路。鐵路那時閑置著。有傳言說日本軍隊將拆除這條鐵路,把鐵路材料運送到北方一個秘密戰(zhàn)略目的地。女人們并不關心這種事,她們滿心在想的是,她們要在一天大部分時間里走在烈日之下,沒有火車捎她們一程。

他們每隔一天走上十英里。一個星期后,許多孩子都發(fā)燒了。她們永遠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病。是從小艾米·普萊斯開始的。她出了疹子,體溫飆升,還流鼻涕??赡苁锹檎?。當時的條件不可能允許她們把孩子們隔離開來。接下來幾周孩子們?nèi)勘粋魅玖?。艾米·普萊斯慢慢康復了,但等她好到能走路的時候,另外七個孩子又倒下了。她們一籌莫展,只能不斷擦洗這些汗流如注的小臉龐,給疲倦的孩子們降溫,并不斷把衣服洗凈曬干,將他們身上濕透的衣服換掉。疾病在一個叫作馬口的地方達到高潮。他們住在車站里,在售票處、候車廳和月臺。很不巧地,在他們到達的三天前,馬口有一個日本軍醫(yī),但他坐卡車朝瓜拉基亞旺的方向去了。她們請首領派人跑去追他,但沒追上。沒有人能幫助她們。

在馬口,四個小孩去世了:哈里·科勒德,蘇珊·弗萊徹,只有三歲的多麗絲·西蒙斯,還有弗雷迪·霍蘭。琴自然最關心弗雷迪,但她也無能為力。在他發(fā)燒的第一天,她就猜到他會去世,那時她已經(jīng)積累起許多悲傷的經(jīng)驗。在有些人——甚至包括幼小的孩子——對待自身所患疾病的態(tài)度里,似乎隱藏著某種信息,預示死亡即將降臨。大約是一種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仿佛在說他們已經(jīng)太累,沒有氣力為生存作斗爭。那個時候,她們已經(jīng)變得很堅強,能夠面對死亡的現(xiàn)實。她們不再深陷于悲傷和哀悼之中,明白到死亡是一個事實,必須避開它,或者和它作斗爭,但是當它降臨的時候——好吧,它不過是那些不得不去面對的事實之一。一個人死了以后,有一些事情要做:伸直四肢,挖墳墓,做十字架,在日記里記載死者姓名和墳墓的確切位置。也就是這樣了,她們沒有力量再回頭細想。

琴現(xiàn)在更關心霍蘭太太的情況。埋葬了弗雷迪之后,她嘗試把嬰兒交給艾琳照顧,最近幾周琴一直負責給羅賓喂食,照顧他,把他背在臀上,她覺得自己離不開這個小寶貝兒了。在兩個更年長的孩子去世后,琴將他交還給艾琳照料。這么做不是因為她想甩掉他,而是因為她覺得艾琳·霍蘭需要一個精神寄托,她想這個孩子應該可以讓她提起精神來。但這個試驗并不成功。艾琳那個時候已經(jīng)虛弱到無法抱著小孩走路,也無法召集起足夠的力氣和他玩耍了。更重要的是,比起自己母親,這個嬰兒明顯更喜歡這位年輕的女士,因為他在她背上度過了如此多的光陰。

“他仿佛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了,”霍蘭太太有一次說,“你帶著他吧,親愛的,他喜歡跟你待在一起?!睆哪菚r起,她們一起照顧他,艾琳給他喂食,琴陪他玩耍。

他們繼續(xù)上路,把四個小墳墓留在馬口的鐵路信號房后面。她們抬著兩個竹竿擔架走在鐵路上,把最虛弱的孩子輪流放在上面。跟從前一樣,她們發(fā)現(xiàn)這兩個日本看守也很人道,很講道理。他們習慣粗野,完全不能理解西方人的思維方式,但他們對虛弱的女人很寬容,也為孩子們付出了很多。一連幾個小時,中士步履沉重地走著,肩上扛一個孩子,手里抓住擔架的一頭,把來復槍放在擔架上,孩子的旁邊。和往常一樣,他們遇到了語言不通的問題。她們那時學會了一些日本單字,但只有琴能夠說流利的馬來語。正是她負責向村子里的人問路,并不時為日本人做翻譯。

弗里思太太使琴非常驚訝。她年過五十,是一個衰老的小個子女人,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遠行初期,她非常虛弱,并沒完沒了地作邪惡的預言,使她們非常厭煩。她們平常已經(jīng)麻煩纏身,前路的艱辛,她們不愿去想。但自從弗里思太太接替了莊妮·霍斯福爾太太的角色之后,仿佛重獲新生。她的健康改善了,現(xiàn)在她的步履和其他人一樣有力。她在馬來亞住了十五年左右,只能說幾個馬來單字,但她對于這個國度及其疾病的知識非常豐富。她很開心大家能走去關丹?!澳抢锖懿诲e,”她說,“比在西部健康多了,那里的人也好一些。我們一到那兒就會沒事的。相信我?!?/p>

隨著時間的流逝,琴越來越頻繁地求助于弗里思太太,請她提出一些建議,好讓他們在困境里過得舒服一些。

在亞逸克寧,霍蘭太太的力氣用盡了。她在路上倒下了兩次,她們輪流攙扶著她走。把她放到竹轎上去是不可能的,因為即使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大消瘦了下去,依然重八英石。那時大家都疲憊不堪,沒有人可以抬著那么大的負重走遠路。而且,把她放在竹轎上就意味著要把一個孩子擠下來,這個想法本身就讓她無法接受。她咬著牙踉踉蹌蹌地走到村子里,整個人都變了顏色,就像之前的科勒德太太一樣。那是一個不祥的征兆。

亞逸克寧是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小村莊,沒有車站大樓。經(jīng)過交涉,首領把一個屋子騰出來給他們住,就像之前好幾回那樣。她們把霍蘭太太安置在一個陰涼的角落里,給她做了一個枕頭,并幫她洗臉。她們沒有白蘭地或者其他酒可以給她喝了。她無法躺下來休息,只好強坐著,所以她們把她留在角落里,讓她靠著墻。她當天晚上喝了一點湯,但吃不下任何食物。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盡頭。

“我很抱歉,親愛的,”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輕聲說,“抱歉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我替比爾感到傷心。如果你再看見他,請告訴他不要苦惱。告訴他,如果他能找到一個好人,不要介意再婚。他還年輕?!?/p>

過了一兩個小時,她又說:“我真的覺得,你這樣背著寶寶很可愛。他真幸運,不是嗎?”

早上的時候,她仍然活著,但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她們用盡了一切辦法——當然她們也沒有多少辦法可以用了,但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差不多到中午的時候,她去世了。她們當晚把她葬在村子的穆斯林墓地里。

在亞逸克寧,他們進入了一路走來最不健康的地區(qū)。馬來亞中部的大山目前在他們左邊,也就是西邊,因為他們正在往北走。他們來到彭亨河上游地區(qū),這是一條向東流入東海岸的河流。在這里,它分成數(shù)不清的支流,如孟曠河,巴塘河,白浪鼓河,等等。這些支流流經(jīng)地勢平坦的農(nóng)村地區(qū),形成一個長滿灌木和紅樹林的沼澤區(qū),沿著他們的步行路線綿延四十英里。這是一個蛇和鱷魚叢生的區(qū)域,蚊子多得無法想象。白天的時候,這里潮濕翳悶,熱得讓人窒息;晚上卻籠罩在濕冷無情的濃霧中,冷得讓人發(fā)抖。

進入這個地區(qū)的第二天,有幾個人發(fā)起了燒。跟以往由瘧疾引起的那種燒不一樣,體溫不會升到很高,可能是登革熱。那個時候她們幾乎沒有辦法對付它,并不是因為她們沒有錢,而是因為在那種熱帶叢林的村子里,根本就沒有藥。琴咨詢了中士,他建議他們加快步伐,盡快走出這個鬼地方。琴自己也發(fā)起了燒,所有東西都在她面前模糊地搖晃著。她頭痛欲裂,無法集中精神看東西。她咨詢了出奇健康的弗里思太太。

“他說得對,寶貝兒,”弗里思太太宣稱,“不走出這個沼澤地帶,你們就不會好起來。我想我們應該每天都往前走,如果你問我的話?!?/p>

琴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西蒙斯太太怎么辦?”

“如果她的情況惡化,也許可以請士兵們背著她。——不知道,我也拿不準。這確實艱難,但我們必須走。我們最好走,走出去。這就是我的看法。我們在這個糟糕的地方逗留絕對沒有什么好處?!?/p>

那之后他們不再隔天休息,而是每天上路,踉踉蹌蹌地,生著病,發(fā)著燒,虛弱不堪。琴背著的那個嬰兒,羅賓·霍蘭也發(fā)了燒,這是他第一次得病。她讓門里村的首領看看他,首領的妻子用一種樹皮制作了一劑熱騰騰的溶液,盛在一個骯臟的椰子殼里拿給她。琴嘗了嘗,覺得很苦,所以她覺得那里面含有奎寧。她給嬰兒喝了一點兒,自己也喝了一些,當天晚上就起效了。第二天上路之前,另外幾個女士也喝了一些,這對她們的病情很有幫助。

他們花了十一天才走出沼澤地,過了淡馬魯,來到一個更高的地帶。他們把西蒙斯太太和弗萊徹太太留在后面,還有小吉蓮·湯姆遜。當他們進入了這個更健康的地區(qū),終于敢停留一天稍事休息的時候,琴已經(jīng)虛弱不堪,但燒總算是退了。嬰兒還活著,不過明顯生了病,醒著時哭個不停。

現(xiàn)在是弗里思太太在鼓舞著他們,就像早些時候她使大家沮喪一樣。“從現(xiàn)在起一切都會好起來,”她告訴他們,“我們越靠近海岸,就會變得越精神。東海岸很舒服,有漂亮的沙灘,總是海風習習,而且很健康?!?/p>

他們不久來到山頂上一個隱藏在叢林深處的村莊。他們從來都不曉得它叫什么名字。它在增卡河上方。此時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鐵路,在一條叢林小路上往東走,這條小路很可能會接上通向關丹的大路。這個村子很涼快,空氣清新,村民善良好客。他們給女士們一間屋子歇息,還提供食物和新鮮水果。相同的樹皮溶液也能治療發(fā)燒。他們在那里待了六天,陶醉于新鮮清冽的微風和清爽宜人的夜晚。他們終于再次踏上行程的時候,狀態(tài)比之前好多了。他們留了一個小胸針給首領,作為對村民們提供食物和照顧的報酬。它原來屬于弗萊徹太太,他們想這位逝者應該不會提出反對意見。

四天后的晚上,他們來到了馬蘭。一條橫穿馬來半島的柏油路穿過馬蘭,連接關丹和吉寧。這個村子可能有五十間屋子,一所學校,和幾間當?shù)厣痰?。他們在馬路上走了大概一英里半,去到村子的北邊。在鐵軌和叢林小路上走了五周之后,這條馬路上的現(xiàn)代文明跡象使他們欣喜若狂。他們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村子。突然,他們看見前面停著兩輛卡車。有兩個白人男人在修理它們,日本看守在旁監(jiān)視。

他們快步向卡車走去,發(fā)現(xiàn)那上面裝滿鐵軌和枕木??ㄜ嚸娉P丹方向停著。其中一輛被從車上搬下來的枕木頂了起來,兩個白人男人躺在車底下修理后軸。他們穿著短褲和軍靴,沒穿襪子,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身上被后軸上的泥巴弄得臟兮兮的。但他們都是肌肉發(fā)達的健壯男士,盡管精瘦精瘦,但身體狀況良好。他們都是白人,這是女人們五個月來第一次見到白人男性。

他們把卡車團團圍住。他們的看守開始用斷斷續(xù)續(xù)的日語和卡車看守說話。其中一個白人男人面朝上躺在車軸底下,手里擺弄著螺絲扳手,瞥眼看著視野范圍內(nèi)的赤腳和紗籠,一邊慢悠悠地說:“告訴那些臟兮兮的日本人讓那些臟兮兮的女人挪開一點,給我們透點光?!?/p>

一些女人笑了,弗里思太太說:“不許那樣跟我說話,年輕人?!?/p>

男人們從卡車底下翻出來,坐到地上,盯著女人們和孩子們看,看棕色的皮膚,紗籠和赤腳?!皠偛攀钦l在說話?”拿著螺絲扳手的人問,“你們誰會說英語?”他慢悠悠地拉長調(diào)子說話,每兩個單詞之間都好像有停頓。

琴笑道:“我們都是英國人。”

他盯著她看,注意到編成馬尾的黑發(fā),棕色的手臂和雙腳,紗籠,以及背在臀上的棕色嬰兒。她穿著臟兮兮的襯衫,開領處有一道白色的皮膚?!昂{土生白人?”他冒昧地問道。

“不是,真正的英國人——我們?nèi)?,”她說,“我們是俘虜?!?/p>

他站起來。他是一個金發(fā)青年,很健壯,二十七八歲?!罢娴模俊彼f。

她聽不懂他說的話。“你也是戰(zhàn)俘嗎?”她問。

他慢慢地微笑了?!拔覀兪菓?zhàn)俘嗎?”他重復了一遍,“哦,老天!”

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什么東西是她從來沒有碰到過的?!澳闶怯藛幔俊彼龁?。

“當然不是,”他拖著那種慢條斯理的調(diào)子說,“我們是澳洲人?!?/p>

她說:“你們住在這里的戰(zhàn)俘營嗎?”

他搖頭?!拔覀儚年P丹來,”他說,“但我們整天都在開車,把這些東西運到海邊去?!?/p>

她說:“我們要去關丹,去那里的女子戰(zhàn)俘營。”

他盯著她看?!澳且婚_始就是一個騙局,”他慢悠悠地說,“關丹那里沒有什么女子戰(zhàn)俘營。只有一個給我們建造的臨時戰(zhàn)俘營,因為我們是卡車司機。誰告訴你關丹有一個女子戰(zhàn)俘營的?”

“日本人告訴我們的。他們負責把我們送去那里,”她嘆了一口氣,“那只是又一個謊言?!?/p>

“那些可惡的日本人信口開河,”他慢慢地微笑了,“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大群土著呢,”他說,“你說你們是英國人,真的?一路從英國來?”

她點點頭?!笆堑摹N覀冇行┤艘呀?jīng)在馬來亞待了十到十五年,但我們都是英國人?!?/p>

“還有這些孩子們——他們也都是英國人?”

“全部都是?!彼f。

他慢悠悠地笑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與一個長成你這樣的英國女士說話?!?/p>

“你長得也不怎么樣?!鼻僬f。

另一個男人正在和另一群女人聊天。弗里思太太、普萊斯太太和琴在一起。他轉(zhuǎn)向琴她們?!澳銈儚哪睦飦恚俊彼麊柕?。

弗里思太太說:“我們在西海岸那頭的帕農(nóng)被抓住了,在等船接我們離開的時候?!?/p>

“但是,你們現(xiàn)在從什么地方來?”

琴說:“日本兵要送我們?nèi)リP丹?!?/p>

“不是一路從帕農(nóng)來?”

她立刻笑道:“我們到處去——瑞天咸港,波德申——到處走來走去。沒有人想要我們。我想我們走了差不多有五百英里了?!?/p>

“哦,老天,”他說,“那聽起來像一個騙局。要是你們沒待在戰(zhàn)俘營里,上哪兒找‘塔克’?”

她沒聽懂?!八??”

“你們吃什么?”

“每天晚上我們都在村子里過夜,”她說,“我們必須找個歇腳的地方。可能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也可能是在學校里。我們從村子里找到什么就吃什么。”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說,“等我一下,我去告訴我哥們兒?!彼偷剞D(zhuǎn)向他的同伴?!澳懵牭剿麄冇龅降哪莻€騙局了嗎?”他說,“被抓后就一直被迫走來走去。從來沒有進過戰(zhàn)俘營。”

“她們跟我講的就是這個,”另一個說,“這些可惡的日本人就是這么做事。讓人作嘔。”

第一個男人回身問琴:“你們生了病的話怎么辦?”

她嘲諷地說:“如果生病了,要不就好起來,要不就死掉。我們過去三個月里沒有見到過一個醫(yī)生,我們實際上也沒有藥了。所以我們差不多全死了。我們被抓的時候有三十二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十七個了?!?/p>

澳洲人輕輕地說:“哦,老天!”

琴說:“你們今天晚上會在這里過夜嗎?”

他說:“你們呢?”

“我們會留在這里,”她說,“我們明天也還會留在這里,除非他們讓我們坐你們的卡車。我們不能讓孩子們每天都走,得走一天歇一天。”

他說:“如果你們留下來,土著太太,那我們也留下來。我們可以修理修理這根可惡的軸,讓它再也轉(zhuǎn)不起來,如果有需要的話?!彼O聛恚徛厮妓髦?。“你們沒有藥嗎?”他說,“你們想要什么?”

她很快地說:“你們有芒硝嗎?”

他搖搖頭,說:“那就是你們想要的?”

“我們一點芒硝都沒有了,”她說,“我們想要奎寧,還有可以治療這些孩子身上所有皮膚病的藥物。這里有嗎?”

他慢慢地說:“我去試著找一下。你們有錢嗎?”

弗里思太太哼了一聲:“在跟著日本人走了六個月之后?他們拿走了我們身上所有的東西。連我們的結婚戒指也不放過?!?/p>

琴說:“我們還剩下一點珠寶,如果有人買的話,就有錢了?!?/p>

他說:“我先試試,看能做點什么。你們?nèi)フ业胤剿X吧,回頭見?!?/p>

“好的?!?/p>

她回去找中士,向他鞠了一躬,因為那能使他高興,這樣一來事情就會變得對他們更加有利。她說:“軍曹,今晚哪里歇息?孩子們必須歇息。我們?nèi)ヒ娛最I,關于歇息和食物?”

他和她一起去找到首領,交涉借用校舍來安置俘虜?shù)氖虑?,并且請求首領提供大米作為食物。他們沒有像過去那樣遭到斷然拒絕,因為那時候他們有三十人,現(xiàn)在人數(shù)變少了,提供住宿和食物就變得容易多了。他們在校舍里安頓下來,開始處理例行瑣事,洗洗刷刷,這占據(jù)了他們大部分的空余時間。在關丹沒有女子戰(zhàn)俘營的消息,雖然是他們都早就暗中預料到的,還是不免有點令人失望。但兩位澳大利亞男士帶來的新鮮感對此作出了補償,因為他們一直在嚴格的看管下,過著一成不變的無聊生活。

澳洲小伙們又回去修理卡車。他們在后軸底下交頭接耳,剛才和琴說話的金發(fā)青年說:“這么下作的騙局真是聞所未聞。我們可以怎樣修理這個混賬家伙,好讓我們今天晚上能夠留下來?我跟她們說,我要試著給她們弄點藥。”

他們已經(jīng)修理好剎車卡滯的問題,正是這個問題使得內(nèi)側(cè)輪轂過熱,導致卡車無法前進。另外一個說:“把整個混賬的輪轂卸下來瞧一眼,把傳動軸從差速器里拉出來。那會弄得臟兮兮的一團糟,并意味著我們要睡在卡車里。”

“我說我要試著搞點藥來。”他們又干了一會兒。

“你打算怎么辦?”

“汽油,我想。那是最容易的?!?/p>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從后軸里把帶著鍵槽的金屬傳動軸抽了出來,這個東西有四英尺長,非常沉。他們把滴著黑油的傳動軸拿給負責看守他們的日本下士看,作為他們辛勤工作的證據(jù)?!敖裢碓谶@里休息?!彼麄冋f。下士心下懷疑,但還是同意了。實際上他也只能同意。他走開去給他們安排晚飯,讓跟著他的士兵留下來看守他們。

金發(fā)青年借口上廁所離開了卡車,趁著夜色后撤到一座房子的后面,迅速在一排房子后溜了下去,來到大街上。他在大街上跑了幾千碼,去到村子另一頭。這里有一個中國人,開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澳洲人定期地在這條路上開車來回跑,在多次穿過馬蘭的旅途中注意到了這個地方。

澳洲人用慢悠悠的語氣輕聲地說:“哥們兒,買不買汽油?你出多少錢?”語言不通所造成的障礙,在一個有心買的人和一個有心賣的人之間,竟然是如此的小。在談判中,他們一度通過寫字來交流,澳洲人用大寫字母在一張包裝紙的碎片上寫道:“芒硝和奎寧和皮膚病藥膏”。

他帶著三個兩加侖的罐子和一條橡膠管溜回房子背后,把這些東西藏在公共廁所后面。不久他就回到卡車去,招搖地扣上短褲上的紐扣。

大約十點鐘,趁尚未夜深人靜,他摸黑找到校舍。本應有一個日本士兵整晚值勤看管他們,但在過去五周里面,婦女們并沒有在兩名看守面前表現(xiàn)出最輕微的逃跑傾向,所以這兩位看守早就放棄了晚上的監(jiān)視。澳洲人弄清楚他們的確切位置,待看見那兩個日本兵和卡車看守蹲到一起,他馬上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學校。

門開著,他站在門口,輕聲問道:“下午是哪位女士和我聊天來著?背著嬰兒的那個。”

琴睡著了。她們把她搖醒,她套進紗籠,套上上衣,出來到門前。他給她帶了幾個小包裹?!澳鞘强鼘帲彼f,“如果你還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再去弄一些。我找不到芒硝,但中國人用這種東西治療痢疾。上面都是中文,按他的意思,每隔四小時用三片這種葉子泡溫水喝。那是一個成年人的量。如果有效,把標簽留好,在其他中國藥店也可以買到。還有這個青草膏是用來涂的。如果你還想要的話,還有很多?!?/p>

她感激地把藥收下。“真是太棒了,”她溫柔地說,“花了多少錢?”

“沒關系,”他慢條斯理地說,“日本人付的賬,但他們不知道。”

她又謝謝他?!澳阍谶@里干什么?”她問,“你們要開車去哪里?”

“關丹,”他說,“本來我們今晚就應該到達那里,但是本·萊格特——我哥們兒——他把卡車拆碎了,只好作罷。明天下午再去。不過,如果方便的話,我們還可以多留一天,雖然我覺得需要冒點險?!彼嬖V她,他們有六個人,為日本人開著六輛卡車。他們定期從關丹開去內(nèi)地,跑上大約一百三十英里,到鐵路沿線一個叫而連突的地方?;ㄒ惶鞎r間到達而連突后,他們拆下鐵路的枕木和鐵軌,裝滿卡車,第二天再開回關丹。在關丹,他們把鐵路材料卸在碼頭周圍,有船來把東西運到一個未知的目的地?!拔蚁胨麄兪且诹硪粋€地方建一條新鐵路吧?!彼f。一百三十英里很遠,在這種熱帶條件下開著滿載的卡車,一天勉強能走完。如果無法在天黑之前趕到關丹,就找一個村莊過夜。關丹的日本兵不會注意到他們?nèi)毕?/p>

他在柔佛被俘后,一直在做這項工作,大概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氨却趹?zhàn)俘營好?!彼f。通往學校的臺階有三級,她坐在最上面一級,他在她面前的地上坐下來。她覺得他的坐姿很有意思,因為他像本地人一樣一條腿坐在腳后跟上,但卻伸出左腿?!澳闶前拇罄麃喌目ㄜ囁緳C嗎?”她問道。

“才不是呢,”他說,“我是個套環(huán)。”

她說:“‘套環(huán)’是什么?”

“我是個牧工,”他說,“我在昆士蘭出生,就在克朗克里后面,我全家都是昆士蘭人。我爸從倫敦來,來自一個叫作哈默斯密斯的地方。他過去是開出租的,但他很懂馬,所以就出來到昆士蘭,為科布馬車公司工作,并遇到了我媽。但我很久沒回克朗克里了。我在它西邊的北領地工作,在一個叫作沃拉華的農(nóng)場。那里大概離斯普林斯西南一百一十英里?!?/p>

她笑道:“那斯普林斯在哪里?”

“愛麗絲,”他說,“愛麗絲斯普林斯。在澳大利亞正中央,達爾文和阿德萊德中間。”

她說:“我還以為澳大利亞中部都是沙漠呢。”

她的無知引起了他的關心。“哦,老天,”他慢悠悠地說,“愛麗絲是個很棒的地方。那里水源充足,人們整晚開著水龍頭,給草地澆水。就是那樣,他們整晚開著水龍頭。不過當然了,北領地大部分地區(qū)都很干旱,但小河邊的牧草通常很茂盛。只要你找一找,就會發(fā)現(xiàn)河邊到處都有水。雖然只有在雨季的時候河里才有水,但即使是在干涸的時候,只要你往下挖不到一英尺,就一定能找到水源。就是那樣,即使是在干旱地帶的中央也一樣?!辈恢罏槭裁?,他說話的調(diào)子又慢又平,聽起來非常舒服?!澳闳サ揭粋€類似的地方,就能看見沙地上滿是小洞,那是袋鼠和巖大袋鼠挖來找水喝的。它們知道上哪兒找水喝。內(nèi)地到處都有水,但你要知道去哪里找。”

“你在這個叫作沃拉華的地方做什么?”她問道,“看羊嗎?”

他搖搖頭。“在愛麗絲地區(qū),你是找不著綿羊的,”他說,“那里對它們來講太熱了。沃拉華是一個牛場?!?/p>

“你們有幾頭牛?”

“我離開的時候,大概有一萬八千頭吧,”他說,“數(shù)量上上下下的,根據(jù)濕度情況?!?/p>

“一萬八千頭?有多大?。俊?/p>

“沃拉華?大概兩千七百吧。”

“兩千七百英畝啊,”她說,“真夠大的?!?/p>

他盯著她看?!安皇怯€,”他說,“是平方英里。沃拉華有兩千七百平方英里大?!?/p>

她驚呆了?!暗侨且粋€地方嗎——我是說,一個牧場?”

“是一個牛場,”他回答,“歸一個人單獨所有?!?/p>

“但那要多少人才能經(jīng)營得了它啊?”

他滿懷感情地任思緒在記憶猶新的場景中馳騁?!坝卸啪S恩先生,湯米·杜維恩——他是經(jīng)理,然后是我——我是牧工頭,或者以前是。湯米說,他會留一個位置給我,等我回去的。我希望能再回到沃拉華,在未來某一天……”他沉思了一會兒。“我們還有另外三個牧工——都是白人,”他說,“然后有快樂、月光、金塊兒、雪白和柏油路……”他想了想?!拔覀冇芯艂€土著,”他說,“就那么多了?!?/p>

“九個什么?”

“長得很黑的家伙——土著牧工。土著?!?/p>

“但那也只有十三個人?!彼f。

“是的,如果你算上杜維恩先生的話就有十四個。”

“但是十四個人能看得住那么多牛嗎?”她問。

“哦,當然了,”他邊想邊說,“從某個意義上講,沃拉華是一個很好管理的牧場,因為它沒有籬笆。天然的屏障把它圍了起來。北面有帕默河和利維山;西邊是沙地,牛不去那里邊;南邊有科諾特山和奧默羅德山,東邊有孖崗山。十四個人足夠管理那樣一個牧場了。如果多幾個白人就更容易了,但是雇不到。那些可惡的土著,他們總是動不動就要去叢林流浪?!?/p>

“那是什么?”她問。

“叢林流浪?哦,土著牧工總是冷不丁地走到你面前說:‘老板,我現(xiàn)在去叢林流浪?!缓缶碗x開牧場,只穿著短褲,戴著舊帽子,帶著槍——要是他們有的話,要不然就拿著矛和飛標,你留不住他們。他們到處亂走,消失兩到三個月?!?/p>

“但他們要去哪里?”她問道。

“就是瞎逛。他們每次都要走很遠——哦,老天,”他說,“四百到五百英里。走夠了就回到牧場繼續(xù)工作。土著的麻煩就在于,你永遠都不知道他們下周會不會來上班。”

接下來是一段短暫的沉默。在熱帶的夜色中,這兩位背井離鄉(xiāng)的年輕人一起安靜地坐在校舍臺階上。狐蝠在他們頭上的月光里飛來飛去,像皮革一樣的翅膀扇出清脆的沙沙聲?!耙蝗f八千頭?!彼伎贾f。

“差不多吧,”他說,“水源充足的時候,會升至兩萬一千或者兩萬兩千頭。然后就會迎來干旱的一年,數(shù)量直線下降到一萬兩千或者一萬三千。我想我們每年都會因為干旱而損失三千頭牛?!?/p>

“但你們不能把它們帶到有水的地方去嗎?”

他慢慢地笑道:“只靠十四個人是不夠的。每年在北領地和北昆士蘭死于干渴的牛足以養(yǎng)活整個英格蘭。當然了,在沃拉華還有馬,所以情況更糟糕?!?/p>

“馬?”

“哦,老天,”他說,“我們有大約三千匹野馬,但它們一點用都沒有——它們是害蟲。沃拉華幾年前有一個馬場,把馬賣給印度軍隊,但現(xiàn)在你不能賣馬了。我們會使用一些馬,當然——大約一百匹,和馱馬一起。你沒法消滅它們,除非把它們射死,但你永遠都找不到一個會去射殺馬匹的牧工。它們吃掉給牛吃的牧草,并把草地給毀了。牛不喜歡在被馬吃過的地方吃草?!?/p>

她問:“沃拉華有多大?——多長?多寬?”

他說:“哦,讓我說的話,最寬的地方大概東西九十英里,南北四十五到五十英里。但它是一個很容易管理的牧場,因為牧場住宅設在中央附近,往哪個方向走都不會很遠。去科諾特山是最遠的,大概要走六十英里?!?/p>

“從牧場住宅去要六十英里?你就住在牧場住宅里?”

“是的?!?/p>

“其他地方還有住宅嗎?”

他盯著她?!懊總€牧場只有一處牧場住宅。有的會有分牧場,在上面建個棚屋什么的,牧工們可以在那里放一些毯子和食物,但這種情況不多?!?/p>

“那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去到最遠的地方——科諾特山呢?”

“到科諾特山去?哦,好吧,來回需要花一個星期。那是騎馬去,如果開越野車去的話,一天半就夠了。但騎馬最好,雖然有點慢。騎馱馬不會比走路快,如果你愛惜它。跟電影里人們策馬狂奔到處去的情景完全不一樣——哦,老天。要是在北領地這樣做的話,不消一會兒就會把馬給騎壞了?!?/p>

他們在一起坐了超過一個小時,在校舍入口輕聲交談。最后,牧工從他奇怪的姿勢中站起身來,說:“我不能再留在這兒了,不然那些日本人回來后就該氣得跳來跳去了。我哥們兒也是——他會以為我出了什么事。我跟他說我去燒水來著。”

琴站起來。“你人真是太好了,給我們找來這些東西。你不知道它們對我們有多重要。請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喬·哈曼,”他說,“哈曼中士——牧工哈曼,他們有人這么叫我。”他遲疑了一下,說,“對不起,我今天叫你土著太太,”他尷尬地說,“那是個很蠢的笑話。”

她說:“我叫琴·佩吉特?!?/p>

“那聽起來像一個蘇格蘭名字?!?/p>

“是的,”她說,“我不是蘇格蘭人,但我母親來自帕斯。”

“我母親生于一個蘇格蘭家庭,”他說,“來自因弗內(nèi)斯?!?/p>

她伸出手?!巴戆玻惺?,”她說,“跟另外一個白人聊天真是太令人愉快了。”

他抓住她的手。他的握手強而有力,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安慰?!拔?,佩吉特太太,”他說,“我會嘗試說服日本人讓你們坐我們的卡車往南走。如果這些小渾蛋們不同意,我們也沒有辦法。這樣的話,在你們到達關丹之前,我們還會在路上相遇,到時我他媽的一定會給卡車做手腳。你們還想要別的什么東西?”

“肥皂,”她說,“你有可能給我們弄點肥皂嗎?”

“應該可以?!彼f。

“我們一點肥皂都沒有了,”她說,“我們有一個小金盒,是一位過世的女士的,里面有一些頭發(fā)。我看看能不能把它賣掉換點肥皂?!?/p>

“別賣,”他說,“我會幫你找到肥皂?!?/p>

“既然你已經(jīng)幫我們找到了這些藥,肥皂就是我們最急需的東西。”她說。

“請放心?!彼t疑了一下,然后說,“抱歉,我太嘮叨了,跟你講了那么多內(nèi)地的事情,你一定覺得很無聊。只是,有時候不免情緒低落——不能讓自己相信,還能再回到那個地方?!?/p>

“一點也不無聊,”她溫柔地說,“晚安,中士?!?/p>

“晚安。”

早上,琴向同伴們展示她拿到的東西。“我聽見你跟他談了很久,”普萊斯太太說,“要我說,他真是個不錯的小伙兒?!?/p>

“他是個有思鄉(xiāng)病的小伙兒,”琴說,“他喜歡談論他的牛場?!?/p>

“思鄉(xiāng)??!”普萊斯太太說,“我們所有人都患著思鄉(xiāng)病,不是嗎?”

澳洲人當天早上和他們的看守進行了一場很聰明的辯論,但日本人斷然拒絕了讓女人們坐卡車南下的提議。在他們看來,這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兩輛卡車已經(jīng)嚴重超載,再搭上十七個女人和孩子,增加的重量很可能就會最終把卡車壓垮。要是卡車報廢,就連看守自己都逃不過上級軍官的鞭打。九十點鐘的時候,哈曼和萊格特已經(jīng)把后軸安裝好,做好出發(fā)的準備。

喬·哈曼說:“讓那個小渾蛋忙活一陣,我要把油管接頭弄松?!彼改莻€日本看守。過了一會兒,在哈曼的帶領下,他們松開油管接頭,讓一些汽油漏出來。看守并未注意到這一切。這樣一來,卡車沒油時,別人不會懷疑到他們身上來,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偷走六加侖汽油賣給了那個中國人。

從馬蘭到關丹有五十五英里。女人們在馬蘭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又開始沿著柏油路前進。當天晚上他們來到了一個叫作布灣的地方。琴一整天都在留心尋找喬·哈曼的卡車,希望能在它往回走的時候看見它。她不知道它因為汽油耗盡而在薄海滯留了一個晚上,耽誤了回程。第二天,他們在布灣逗留了一天,住在一間以聶帕櫚做屋頂?shù)呐镂葜?。女人們輪流和琴一起到路邊守候那輛卡車。他們的健康稍微有所改善。在經(jīng)歷了鐵軌和森林小徑之后,走在柏油路上感覺非常輕松,藥物也已經(jīng)開始起效。他們朝地勢更高的地方走,環(huán)境越來越健康,想象力豐富的人已經(jīng)在說他們能聞到海的味道了。和兩位澳洲人的接觸也明顯提升了他們的士氣。

喬·哈曼開卡車駛過布灣時沒有遇到他們。然而,晚上有一個馬來女孩給他們送去一個棕色紙的包裹,里面裝著六塊救生圈牌肥皂,包裹上寫著佩吉特太太收,還有留言:

親愛的女士:

現(xiàn)送上一些肥皂。目前我們只能找到這么多,但稍后我還會再找來一些。很抱歉沒能與你見上面,但日本兵不讓我們停車,所以我把這個包裹交給了馬蘭的中國人,他說他會轉(zhuǎn)交給你。注意看我們,我會嘗試在回程的時候停下來。

喬·哈曼

女人們都很高興?!熬壬ε?,”沃納太太說,欣喜若狂地嗅著它們,“你都能聞到石炭的味道!我的乖乖,你想他們是上哪兒找來的?”

“我猜有兩種可能性,”琴回答,“要不就是偷來的,要不就是用偷來的東西換來的?!睂嶋H上是后者。在薄海,澳洲人的日本看守在村子水井邊洗腳時把靴子脫了下來。洗了三十秒后,他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靴子不見了。不可能是澳洲人干的,因為他們倆都馬上出現(xiàn)在另外一個方向。這成了一個永久的謎。然而本·萊格特幫了大忙,當天晚上他從一個呼呼大睡的日本兵那里偷了一雙靴子交給他們的看守,看守大大松了一口氣,給了本一美元。

第二天,女人們走到了薄卡坡。他們進入了一個比從前好得多的地區(qū),環(huán)境更宜人,也相對健康。那里的道路蜿蜒曲折,環(huán)繞山腰,幾乎全部覆蓋在樹蔭里。那天,他們第一次吃上了椰子。普萊斯太太有一雙破舊的拖鞋,原來是霍斯福爾太太的,這幾周她一直帶在身上,從來沒有穿過。一到薄卡坡,他們就用它換椰子,每人一個,想著椰汁里的維生素對她們有好處。在薄卡坡他們住在路邊一個很大的聶帕櫚頂椰子棚里。時近黃昏,兩輛熟悉的卡車停在村子前,駕駛員是本·萊格特和喬·哈曼。就跟往常一樣,車上裝滿了枕木和鐵軌,目的地是海邊。

琴帶上幾個同伴,和日本中士一起步行穿過馬路去迎接他們。日本看守聚在一起說話,喬·哈曼轉(zhuǎn)向琴。“我們不能在而連突及時裝車,趕在今晚到達關丹了,”他說,“本找到了一頭豬?!?/p>

“一頭豬?”她們圍住本的卡車,看見那頭死豬躺在鐵路材料上面。它是一頭黑色的長鼻東方豬,好像受了點傷,身上蓋滿了蒼蠅。在特卡姆河附近,本的車開在最前面,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這頭豬,就開車追著它跑了四分之一英里。坐在他身旁的日本看守用來復槍向它開了六槍,都沒有打中,第七槍才終于打傷了它,本于是能夠用一個前輪軋倒它。他們把車停下來,哈曼也在他們后面停車,兩位澳洲人和日本看守七手八腳地把豬抬到鐵路材料上面。他們在一位暴怒的中國店主面前發(fā)動卡車繼續(xù)上路——那位中國店主聲稱那頭豬是他的財產(chǎn)。哈曼輕聲對琴說:“我們不得不讓那些渾蛋日本人先吃個飽,并帶走一些。交給我,我去看看能不能弄一些來給你們吃。”

當天晚上,那些女人拿到大約三十五磅煮熟的豬肉,它們被分成好幾次偷偷摸摸送給他們。他們在椰子商店后面用椰子殼生火,把豬肉放進日本兵送來的米飯里燉著吃。他們吃得很省,再次出發(fā)前還可以吃三頓。吃完飯后,他們在屋里或路邊閑坐。他們終于能夠飽餐一頓,數(shù)月來第一次吃上了真正有營養(yǎng)的晚飯。不久,澳洲人過來找他們聊天。

喬·哈曼走到琴面前?!氨肝也荒茉俳o你們送來更多的豬肉了,”他拖著慢悠悠懶洋洋的昆士蘭腔調(diào)說,“都讓那些混賬日本人分沒了?!?/p>

她說:“已經(jīng)很棒了,喬。我們一直在吃,還留了很多明天吃呢。我都不記得我們上一次吃得這么好是在什么時候了?!?/p>

“我覺得這正是你們需要的,”他說,“要我說,你們身上都沒有什么肉了?!?/p>

他在他們旁邊的地上坐下來,坐到一只腳后跟上,用他那種特別的姿勢。

“我知道我們現(xiàn)在很瘦,”琴說,“但已經(jīng)比之前好看多了。你給我們用來代替芒硝的中藥真的是很有效,它把皮膚病都治好了。”

“很好,”他說,“說不定我們可以從關丹多弄一些給你們。”

“那頭豬真的是上帝賜予的禮物,”她說,“它,還有水果——我們今天買到了一些青椰子。我們一直都很幸運,沒有得腳氣病什么的?!?/p>

“那是因為我們有新鮮米飯,”弗里思太太出其不意地說,“在鄉(xiāng)下,我們能一直吃上新鮮米飯。吃過時的米飯就會患腳氣病?!?/p>

澳大利亞人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嚼著一根棍子?!皩δ銈兣縼碇v,這真是一種有趣的生活,”他終于開口說道,“落到這么一個地方,吃得跟土著一樣。這些日本人會遭報應的,他們作了那么多的孽,遲早有人找他們算賬?!?/p>

他轉(zhuǎn)向琴?!澳銈冊隈R來亞都做什么?”他問道。

“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結婚了,”她說,“丈夫在馬來亞工作?!?/p>

弗里思太太說:“我丈夫是鐵路的地區(qū)工程處處長,我們曾經(jīng)在加影有一間很漂亮的平房?!?/p>

哈曼說:“我想,所有的丈夫都被一起關在另一處吧?”

“對的,”普萊斯太太說,“我的亞瑟在新加坡。他在波德申時,我聽到過他的消息。我想他們都在新加坡?!?/p>

“你們在這種鄉(xiāng)下地方走來走去,他們卻舒舒服服地待在戰(zhàn)俘營里?!彼f。

“是的,”弗里思太太說,“但是,不管怎樣,能知道他們沒事就很好。”

“在我看來,”哈曼說,“他們把你們踢來踢去,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你們。對你們而言,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一直住到戰(zhàn)爭結束,應該不會很困難。比如說留在這里就很好?!?/p>

弗里思太太說:“我們一直就這么想。”

琴說:“我知道。自從弗里思太太提出這個主意,我就一直在考慮它。問題是,日本人給我們提供食物——或者說他們讓村子給我們提供食物,卻從來不付錢。如果我們要留在村子里,就必須掙錢養(yǎng)活自己,但我不知道我們要怎樣才能做得到?!?/p>

哈曼說:“這只是個想法?!?/p>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知道我可以上哪兒去找到幾只雞。如果找著了,后天我往北走的時候就捎給你們。”

琴說:“我們還沒付你肥皂的錢呢?!?/p>

“算了,”他慢慢地說,“我也沒有拿現(xiàn)金來買它,我用一雙日本人的膠靴換來的。”他慢悠悠地告訴他們關于靴子的事情,就像在講一個冷笑話?!澳銈兊玫椒试?,日本人得到一雙新靴子,本得到一美元,”他說,“皆大歡喜?!?/p>

琴說:“你打算用同樣的方法,給我們找來一只雞嗎?”

“我會給你們找來一只雞的,總有辦法的,”他說,“你們這些女士需要補充營養(yǎng)?!?/p>

她說:“別再冒險了?!?/p>

“你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土著太太,”他說,“有什么就拿什么吧。你別無選擇。當你淪為戰(zhàn)俘,只能有什么就拿什么。”

她笑道:“好吧?!笔聦嵣纤兴林屗荛_心,她和這個陌生男人之間,似乎有一種微妙的聯(lián)系,好像他天生就該拿她的黑皮膚、她的土著穿著,還有她像馬來女人那樣將嬰兒放在臀上的習慣開玩笑似的?!巴林边@個詞讓她記住了澳大利亞,還有那些土著牧工。然后她想起來要問一個問題,部分是出于好奇,部分是由于她知道跟他聊他的祖國會令他愉快?!罢埜嬖V我,”她說,“在澳大利亞是不是很熱?在你的家鄉(xiāng),是不是比這里還要熱?”

“很熱,”他說,“哦,老天,說熱就熱。沃拉華的氣溫可以高達一百一十八度——天熱的時候。但跟這兒的熱不一樣。那是一種干熱,不像在這兒的時候出那么多汗?!彼肓讼??!拔矣幸淮螐鸟R上摔了下來,”他說,“在試圖給一匹野馬戴上馬鞍的時候。我摔斷了大腿,被送往了醫(yī)院。他們用一種燈照著我的大腿,他們叫它紫外線燈,說是能幫助肌肉康復之類的。你們在英國也有這樣的東西嗎?”

她點點頭?!澳銈兡抢锏臒幔拖癖荒欠N燈照著一樣,是不是?”

“是的,”他說,“既溫暖又干燥,是那種對你有好處,讓你想喝冰鎮(zhèn)啤酒的熱?!?/p>

“那個國家看起來怎么樣?”她問道。跟這個男人談家鄉(xiāng)能令他愉快。她想令他愉快,因為他對他們太好了。

“是紅色的,”他說,“整個愛麗絲都是紅色的,還有我的家鄉(xiāng)也是。紅色的土,紅色的山。麥克唐奈,萊維斯,還有科諾特,都是紅色的大山,坐落在藍色的天空下。晚上它們會變紫,變成其他各種顏色。雨季過后,山上一片綠油油的。旱季時,它們有一部分變成銀色,因為長了三齒桴?!彼D了頓,又道,“我想每個人都會喜歡自己的家園,”他輕輕地說,“愛麗絲周圍的鄉(xiāng)下地區(qū)就是我的家。人們坐甘號列車從阿德萊德和南方來。他們說愛麗絲是個差勁的地方。我只去過阿德萊德一次,我覺得它才差勁呢。斯普林斯周邊的地方,對我來講都很美?!?/p>

他陷入了沉思?!八囆g家從南方過來,嘗試把它畫下來,”他說,“我只見過一個畫得像的,他是一個土著,叫作艾伯特,住在赫曼斯堡。有一次有人給了他一把刷子和一些顏料,他就開始畫,畫出來比任何人都好。哦,老天,他畫得真好。但他是個土著,他在畫自己的家園。我想正是這個原因使他的畫與眾不同。”

他轉(zhuǎn)向琴?!澳愕募亦l(xiāng)在哪里?”他問,“你從哪里來?”

她說:“南安普敦?!?/p>

“輪船駛往的地方?”

“是的,就是那里?!彼f。

“那兒是怎么樣的?”他問。

她將嬰兒挪到臀上,在紗籠里輕輕晃動雙腳?!昂馨察o,很涼快,很開心,”她邊想邊說,“不是特別美麗,盡管周圍有漂亮的鄉(xiāng)村——新森林,還有懷特島。那里是我的家,就像你的斯普林斯。如果我能夠熬過去,我就一定要回去,因為我太喜歡它了?!彼D了頓,“那里有個溜冰場,”她說,“當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常常在溜冰場上跳舞??傆幸惶煳視厝ィ偃チ锉鶊鎏?。”

“我從來沒有見過溜冰場,”從愛麗絲來的男人說,“我有見過照片,在電影里也見過?!?/p>

她說:“那實在是太有趣了……”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要走,她像往常一樣把嬰兒背在臀上,和他一起穿過馬路向卡車走去?!拔颐魈鞗]法跟你見面了,”他說,“我們黎明就要出發(fā)。但后天我會沿路返回。”

“我想那天我們應該走在去薄海的路上?!彼f。

“我會看看能不能給你找來那些雞?!彼f。

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他站在她旁邊,在被月光照得發(fā)亮的路中央,在熱帶夜晚的陣陣聲響中?!拔?,喬,”她說,“如果那意味著麻煩,我們不需要肉。你能給我們找到那些肥皂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但你確實大大冒了一次險,偷了那家伙的靴子,讓人后怕?!?/p>

“那沒什么大不了的,”他慢悠悠地說,“只要你能找到竅門,就可以捉弄這些日本人。”

“你為我們做了很多了,”她說,“這些豬肉,還有藥,還有肥皂。過去這幾天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你冒險得來的。請一定要小心?!?/p>

“不用擔心我?!彼f,“我會嘗試找些雞肉,但如果我發(fā)現(xiàn)事情變得很危險,就會放棄。我不會把脖子伸出去讓人砍的?!?/p>

“你發(fā)誓?”琴問道。

“不用擔心我,”他說,“你自己已經(jīng)有一堆麻煩事了,老天。只要我們活下來,就一定能熬過去。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钕氯ィ俚葍赡?,等戰(zhàn)爭結束。”

“你認為戰(zhàn)爭會打那么久嗎?”她說。

“關于戰(zhàn)爭什么的,本比我在行,”他說,“他覺得大概要兩年?!彼蛩⑿?。“你們最好能拿到幾只雞?!?/p>

“請務必小心?!彼f,“如果你被抓住,并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不會有事的?!彼f。他伸出手,好像要執(zhí)起她的手,但又放下了?!巴戆玻林??!彼f。

她笑道:“你要是再叫我土著太太,我就用椰子打碎你的頭。晚安,喬?!?/p>

“晚安。”

他們第二天早上沒有看見他,不過聽見了卡車開走的聲音。那天他們按照習慣在薄卡坡休息,第二天繼續(xù)步行去薄海。大約中午的時候,哈曼和萊格特駕駛的兩輛卡車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空車往北駛向而連突,兩位司機都向女人們揮手致意,她們也揮手回應。坐在司機旁邊的日本看守皺了皺眉頭。沒有雞從卡車里掉出來,卡車也沒有停下來。琴暫時松了一口氣。她現(xiàn)在稍微摸到一點這些男人的脾氣了。他們會無端把卡車停下來,不論冒多大的危險,都要獲得他們認為對女人們有幫助的東西。沒有雞意味著沒有麻煩,那一天余下的時間,她繼續(xù)步行,踏實舒坦。

當天晚上,他們投宿于薄海的一座房子。一個馬來小男孩拿著一個綠色的帆布袋去找琴,說是甘幫的一個中國人讓他送來的。袋子里是五只黑色的小公雞,全部活著,腳被綁住。在東部,家禽一般都是活著運輸?shù)摹?/p>

它們的到來使琴左右為難。她找弗里思太太商量。她們不可能瞞過看守,暗地里把這些雞殺死、拔毛并煮熟。看守發(fā)現(xiàn)后會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公雞是從哪里來的?如果琴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編起謊話來就容易多了。她們認為,可以說這是用澳洲人給的錢買的,但如果中士問是從薄海什么地方買的,她們就答不上來了。不幸的是,薄海是一個不怎么友好的村子,讓村子騰出一間屋子給女人們住都難上加難,而且她們并不寄希望于通過欺騙手段取得村民們的合作。最后她們決定,說她們用澳洲人給的錢買了這些雞。在薄卡坡的時候,離馬路兩到三英里開外有一個叫利茂的小村莊,她們在那里付了錢,請村民把這幾只小公雞送到薄海給她們。這是一個不太經(jīng)得起推敲的故事,一調(diào)查就會穿幫,但她們看不出來為什么有人要去調(diào)查它。

她們?nèi)f分遺憾地做出了一個決定:分一只小公雞給看守。犧牲一只公雞作為禮物可以使得中士變得非常友好,同時把他拖下水,讓他放棄對這些雞的來龍去脈展開仔細認真的調(diào)查。于是,琴拿著袋子去找中士。

她向他鞠了一躬,讓他的脾氣變得好一點?!败姴埽彼f,“今晚有好吃的。我們買了雞?!彼蜷_袋子,給他看躺在底部的幾只小公雞,并伸手進去拿出來一只?!敖o你?!彼贡M渾身解數(sh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天真純潔一些,微笑著向他說。

這對他來講是一個很大的驚喜。他不知道她們這么有錢,從他監(jiān)視她們那天起,她們一直除了椰子和香蕉之外什么都買不起?!澳銈冑I的?”他問。

她點點頭?!皬睦?。我們今晚都有很好的食物?!?/p>

“哪來的錢?”他問道。他并沒有起疑心,因為她們以前從來沒有欺騙過他,他只是感到好奇。

剎那間,有一個想法閃過琴的腦子:她可以說她們賣掉了一些珠寶。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迅速的感覺,像直覺一樣,就是不提澳洲人會更好。但她把這個想法放在了一旁。她必須堅持這個故事,因為它是她們從各個角度準備和考慮過的?!澳袘?zhàn)俘給我們錢買雞,”她說,“他們說我們太瘦?,F(xiàn)在我們晚上有好吃的,日本人和戰(zhàn)俘都有?!?/p>

他舉起兩根手指,說:“兩只。”

她怒火中燒。“一只,不是兩只,軍曹,”她說,“這是給你的禮物,因為你很好,一直帶著孩子,而且批準我們慢慢走。只有五只,五只?!彼o他看那個袋子,他仔細地數(shù)清楚了。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這幾只公雞大得出奇,而且渾身烏黑,在東方很少見。“一只給你,四只給我們?!?/p>

他把袋子放下,點點頭,向她笑笑,把公雞塞到腋下,往廚房走去——他正在那里做晚飯。

那天關丹簡直像炸開了鍋似的。當?shù)氐闹笓]官是一個渚蒲大尉。1943和1944年期間,這位大尉在泰緬鐵路沿線的三〇二戰(zhàn)俘營做出了諸多暴行,因此于1946年接受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審判,并被處死。這個故事發(fā)生的時候,他在關丹的職責是拆除馬來亞東部鐵路,將鐵路材料送去海邊,裝船運往暹羅。他住在前任地區(qū)委員的房子里,這位地區(qū)委員養(yǎng)了一小批來亨雞,大約有二十只,是在1939年特地從英國進口的。一天早晨,渚蒲大尉醒來時發(fā)現(xiàn)他二十只黑來亨雞中的五只不見了,隨之消失的還有一個綠色的袋子,那原來是用來裝地區(qū)委員的郵件的,現(xiàn)在用來裝家禽飼料。

渚蒲大尉是一個極易動怒的男人。他召來軍事警察,命令他們馬上展開調(diào)查。澳大利亞的卡車司機馬上成為嫌疑對象,因為他們在該地區(qū)有一些小偷小摸的記錄。而且,他們有很多作案機會,他們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了他們有很多自由時間——卡車的維修和加油一般都在漆黑的晚上進行,那時很難知道每一個人的確切位置。軍事警察當天就搜查了卡車司機的戰(zhàn)俘營,以期發(fā)現(xiàn)泄露秘密的羽毛或者袋子,但除了司機們從軍需官倉庫那里偷來的罐頭食物和香煙之外,軍警們一無所獲。

渚蒲大尉很不滿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生氣。這演變成關乎面子問題的大事,因為小偷膽敢染指指揮官的財產(chǎn),這種行為明顯是對這個職位,甚至是對日本皇軍的侮辱。他下令對整個關丹鎮(zhèn)進行搜查。第二天,聽令于軍事警察的部隊搜查了每一座房子,勢必要找到黑色羽毛和綠色袋子的蹤跡。但也是白費工夫。

大尉日夜冥思苦想,發(fā)誓要洗刷掉潑在他制服上的奇恥大辱。他命令對他手下士兵的兵舍進行搜查,但同樣毫無發(fā)現(xiàn)。

還有一條線索。有三輛由澳洲人開的卡車是沿著大路往北走的,或者從而連突開過來。第二天渚蒲派了一輛輕便的卡車,配備了四名軍事警察,出發(fā)去搜查這些卡車,審訊司機、看守以及任何有可能知情的人。在薄海和布拉特之間,他們遇到一群女人和孩子,這群人正背著包裹沿路往南走。一個日本中士走在最前面,一邊肩上掛著來復槍,另一邊掛著一個綠色的袋子??ㄜ嚰饴晞x車,停了下來。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琴堅持說她的故事:她用澳洲人給的錢在利茂買了這些雞。他們把她趕到路中央,對她進行刑訊逼供,連續(xù)不斷地問她重復的問題:當他們覺得她走神了,就扇她耳光,踢她小腿,或者穿著軍靴踩在她的光腳上。她用絕望的決心堅持講這個故事,知道它太蹩腳,知道他們不相信她,但她不知道除此之外還可以說什么。最后,由三輛卡車組成的車隊沿路開了過來。第二輛車的司機,喬·哈曼,馬上被中士認了出來,并被用刺刀押著帶到琴面前。軍警的中士說:“是這個男人嗎?”

琴絕望地說:“我一直在告訴他們你給了我們四美元,讓我們拿去買雞吃,喬,但是他們不相信我?!?/p>

軍警說:“你們從大尉那里偷來這些雞。這就是那個包?!?/p>

牧工看著那個女子血淋淋的臉和腳?!胺砰_她,你們這些該死的渾蛋,”他用慢騰騰的昆士蘭腔調(diào)憤怒地說,“是我偷了這些該死的雞,是我把它們給了她。那又怎么樣?”

黑暗漸漸籠罩住我在倫敦的起居室。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暮色提前降臨。雨仍舊打在窗戶上。琴坐在那里,凝視著火焰,沉浸在她悲傷的記憶中?!八麄儦垰⒘怂?。”她輕輕地說,“他們把我們?nèi)繋У搅岁P丹,把他的手釘在樹上,殘忍地打死了他。我們被迫站在旁邊,看著他們行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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