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在她說完那句話之后,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我驚呆了。當(dāng)不知道可以說什么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躲進沉默中去。我想她從我的沉默中讀出了責(zé)備之意,所以她向我傾過身子,說:“我知道這件事情聽起來確實有點滑稽??刹豢梢韵茸屛腋嬖V您,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說:“當(dāng)然了。是否跟你的戰(zhàn)時經(jīng)歷有關(guān)?”
她點點頭?!拔覐奈锤崞疬^。不是不想提,是想不起來。那么久遠,就像是多年前發(fā)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事情一樣——仿佛我并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只是書上的故事?!?/p>
“這樣難道不是更好嗎?”
她搖搖頭?!艾F(xiàn)在不是了,因為這筆錢?!彼D了頓,“您對我太好了,”她說,“我真的很想試著讓您理解我的決定?!?/p>
她說,她的人生可以分成三個部分。前兩部分與余者有天壤之別,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在她身上找到它們的影子。最開始的時候,她是一名學(xué)生,和母親一同住在南安普敦近郊一所有三間臥室的小房子里。此前他們曾全家住在馬來亞,但后來,當(dāng)她長到十一歲,哥哥唐納德十四歲時,母親帶著兄妹倆回到了英格蘭。馬來亞的生活對她而言,只是一些殘存的模糊片段。顯然,亞瑟·佩吉特去世的時候,妻小都在英格蘭,他是孤身一人在馬來亞。
他們的生活和普通郊區(qū)英國小孩并無二致。他們上學(xué)、放假,生活簡單,節(jié)奏柔和。每年八月迎來一個激動人心的三周假期,去懷特島
上的海景村或者弗雷什沃特。但有一件事情使他們跟其他家庭不太一樣,就是他們都會說馬來語。當(dāng)然,是保姆教會孩子們說馬來語的,母親則鼓勵他們在英國也一直說下去。一開始,他們只是說著好玩,當(dāng)作家庭秘密語言,但后來馬來語成了一件嚴(yán)肅的事情。亞瑟·佩吉特在怡保附近駕車一頭撞到樹上時,正在因公出差途中。他的遺孀根據(jù)公司計劃獲得了一份年金。他能力出眾,是一個寶貴的人才。馬來亞霹靂種植有限公司的董事們痛失英才,一面又求賢心切,便寫信給這位遺孀說,等唐納德一滿十九歲就為他安排一個職位。這是一份美差,琴一家上下都很歡喜。這就意味著唐納德長大后要去馬來亞投身橡膠種植事業(yè)。馬來語是幫助他順利打開局面的重要技能,因為在去東方尋找人生第一份工作的十九歲男孩中,會說當(dāng)?shù)卣Z言的實在是鳳毛麟角。那位精明的蘇格蘭女士,他們的母親,時刻謹(jǐn)記不能讓孩子們忘了馬來語。
她非常喜歡南安普敦,在那里度過了一個愉快的童年,寧靜的生活在連接著家、學(xué)校、帝王影院和溜冰場的軌道上悠然往復(fù)。她記得最清楚的是溜冰場,而每當(dāng)想起溜冰場,就總是仿佛能聽見瓦爾特費爾的溜冰圓舞曲?!澳钦媸且粋€美妙的地方,”她望著火爐,似乎那里跳動著一團溫暖朦朧的回憶,“我想,它算不上氣派,真的——我想它是一棟木樓,在一戰(zhàn)時建造的,后來改作了溜冰場。記憶中,我們每周在那里大約溜兩次冰,每次都非常愉快。那里的音樂,干凈迅速的動作,所有的男孩和女孩。熒光燈,人群,還有滑冰道。我溜得還不賴。媽媽給我買了一套衣服——黑色的緊身衣和緊身馬甲,還有一條小短裙。在冰上跳舞感覺真的很棒……”
她轉(zhuǎn)向我?!澳绬幔隈R來亞,在我們被瘧疾和痢疾折磨得死去活來,在雨里發(fā)著燒打著冷戰(zhàn),沒有衣服,沒有食物,無處可去,因為沒人想要我們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南安普敦的溜冰場。那是過去生活的象征,提醒我生活曾經(jīng)如此美好——告訴我不要放棄?!彼D了頓,“一回到英國,我馬上就回到了南安普敦,迫不及待地——我要去那里處理點事情,但是實際上是因為在那些年里,我曾對自己發(fā)誓,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回去,再在那里滑冰。但是它遭到了空襲,只剩下一個焦黑的、千瘡百孔的外殼?,F(xiàn)在南安普敦已經(jīng)沒有溜冰場了。我站在人行道上,讓出租車在后面等著,拿著靴子和溜冰鞋,情不自禁地因為失望而失聲大哭。不知道出租車司機怎么看我。”
她的哥哥1937年去了馬來亞,那年琴十六歲。她十七歲時離開了學(xué)校,去了南安普敦的一個商學(xué)院,集中學(xué)習(xí)六個月后,拿到了速記員的文憑。然后她在鎮(zhèn)上一個律師事務(wù)所工作了大約一年。這一年,她去馬來亞工作的事情漸漸有了眉目。她的母親一直和霹靂種植園公司的董事長保持聯(lián)系,這位董事長對經(jīng)理關(guān)于唐納德的匯報非常滿意。馬來亞的未婚姑娘為數(shù)不多,所以當(dāng)佩吉特太太跟董事長聯(lián)系,請求他為琴在吉隆坡總部找一份工作的時候,公司認(rèn)真地考慮了這個請求。公司上下都不想看到他們的經(jīng)理跟當(dāng)?shù)嘏送ɑ榛蛘哂喕?,要想避免這個結(jié)局,一個顯而易見的方法就是鼓勵未婚女孩從英格蘭過來工作。現(xiàn)在,這個女孩不僅來自他們熟悉的家庭,還會說馬來語,這在從英國來的速記員中是一種罕見的本領(lǐng)。于是琴獲得了這份工作。
這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戰(zhàn)爭爆發(fā)了。一開始,在英國人們都認(rèn)為這只是一次假戰(zhàn)爭,不會真的打起來。似乎并沒有理由為了一件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阻礙了琴的大好前程。而且在佩吉特太太看來,如果戰(zhàn)爭突然在英國打起來的話,琴待在馬來亞要比留在國內(nèi)好得多。所以琴在1939年的冬天出發(fā)去了馬來亞。
在剛到馬來亞的十八個月里,她的生活妙不可言。辦公室就在秘書處附近。秘書處是一棟巨樓,建得非常寬敞氣派,有意宣示英國統(tǒng)治者的力量。它占據(jù)了所在廣場的一整面,這個廣場隔著板球場與俱樂部相望,另一面有一個堪稱完美典范的英國鄉(xiāng)村教堂。這里的熱帶氣候溫和舒適,每個人都過著典型的英國式生活:充足的閑暇,玩不完的游戲,開不完的派對,跳不完的舞會,有大量仆人供他們使喚,幫助他們操辦這一切。剛到馬來亞那幾周,琴和公司的一個經(jīng)理一起住,后來在都鐸玫瑰旅館找到了一個房間。那是一個英國女人開的小型私人旅館,很多在辦公室和秘書處工作的未婚姑娘都住在那里,就跟單身宿舍差不多。
“好得讓人難以置信,”她說,“每個晚上都有舞會或者派對。如果你不拒絕邀請,就連寫封信回家的時間都沒有?!?/p>
日本南下進攻東南亞的消息傳來時,她并未感到情勢危急,周圍一切也平靜如常。1941年12月7日,美國被迫參戰(zhàn),似乎也是一個好消息。在吉隆坡舉行的派對并沒有什么異樣,除了年輕小伙兒們開始請假不上班,穿上了軍裝,而這本身就讓人感到一種愉悅的興奮。甚至當(dāng)日本人在馬來亞北部登陸時,吉隆坡的英國人也還安之若素。延綿三百英里的大山和森林本身就是一道天然屏障,能抵抗從北部而來的侵略。威爾士親王號戰(zhàn)列艦和反擊號戰(zhàn)列巡洋艦的沉沒雖然表明事態(tài)嚴(yán)重,但對一個剛拒絕了生平第一次求婚的十九歲女孩來說,是不值一提的。
很快,至少在理論上,所有已婚婦女和她們的孩子都已被撤離到新加坡。當(dāng)日本軍隊采取迅速迂回繞行的戰(zhàn)術(shù),穿越了那片從未被任何軍隊征服過的森林,向半島南下推進的時候,人們開始意識到情況的嚴(yán)重性。一天,琴的主任梅里曼先生把她叫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告訴她辦事處要關(guān)門了。她必須馬上收拾好行李,去火車站坐第一趟火車南下新加坡。他給了她一個公司代理人的地址,在萊佛士廣場附近,讓她去那里報到,要求放她通行回國。另外五個姑娘也收到了相同的命令。
那時,有報告說日本人已經(jīng)逼近怡保,僅在北方大約一百英里處。
城里一片風(fēng)聲鶴唳。琴到銀行取出她所有的積蓄,大約六百馬來亞元。她沒有去火車站,但即使去了也不一定能坐上南下新加坡的火車,因為那時鐵路上已經(jīng)擠滿了開赴前線的軍隊和物資。她本可以從公路逃走,卻錯失良機,去了巴圖塔斯克找霍蘭太太。
巴圖塔斯克距吉隆坡約二十英里。霍蘭先生今年四十歲,是一個露天錫礦的經(jīng)理,一家人住在錫礦邊上一間舒適的平房里。他的妻子叫艾琳,三個孩子分別是七歲的弗雷迪、四歲的簡和只有十個月大的羅賓。艾琳·霍蘭是一個平易近人的慈母,三十到三十五歲?;籼m一家從不參加派對和舞會,他們不喜歡那種場面。他們總是安靜地待在家里,任憑世事變遷。琴剛到馬來亞的時候,他們邀請她到家里做客。琴覺得和這家人待在一起非常輕松自在,后來又去了好幾次。有一次,她剛得完輕微的登革熱,在他們家住了一個星期,靜心休養(yǎng)。前一天在吉隆坡的時候,她聽說霍蘭先生帶家人去了車站,但是沒能坐上火車,又回家了。琴覺得她不能拋下霍蘭一家,她必須帶著那幾個孩子一起走。艾琳·霍蘭是一個好母親,也是一流的家庭主婦,但現(xiàn)在兵荒馬亂,要她獨自帶著三個孩子逃難,她應(yīng)付不來。
沒費多大力氣,琴就搭上了當(dāng)?shù)匾惠v開往巴圖塔斯克的公共汽車。她大約在午飯時間到達,發(fā)現(xiàn)霍蘭太太單獨和孩子們在一起。礦上所有卡車和轎車都被軍隊帶走了,霍蘭一家只剩下那輛破舊的奧斯丁十二,其中一只輪胎磨損嚴(yán)重,帆布層都露了出來,另外一只的內(nèi)壁很可疑地鼓起一個大包。這是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要靠它撤離,但它看起來根本就無法把全家人送到新加坡去?;籼m先生黎明前出發(fā)到吉隆坡去找兩個外胎,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霍蘭太太焦急萬分、坐臥不寧。
屋子里一片混亂。保姆回家了,或者正在外出辦事。滿屋子都是半收拾好的手提箱,或者是收拾好又打開了的。弗雷迪一直在池塘里玩耍,渾身是泥;簡坐在便壺上,在許多手提箱中間哭個不停?;籼m太太正在一邊給嬰兒羅賓喂奶,一邊指揮仆人做午飯,同時又要顧著簡,心里還惦記著丈夫。琴先幫弗雷迪擦干凈身子,再去照顧簡。不久他們就坐在一起吃午飯了。
比爾·霍蘭差不多日落時分才回來,兩手空空。吉隆坡所有的輪胎儲備都被強行征募了。不過,他發(fā)現(xiàn)有一輛當(dāng)?shù)氐墓财嚨诙煸缟习它c會去新加坡,就給家人訂了座?;爻痰淖詈笪逵⒗?,他只能步行,因為實在找不到交通工具了。在熱帶正午的酷熱中,在柏油碎石路上徒步五英里,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渴得要命,整個人都虛脫了。
他們本應(yīng)當(dāng)晚就出發(fā)去吉隆坡,但是晚上軍隊封鎖了道路,而且,開著這輛奧斯丁在黑暗中四處亂撞,神經(jīng)過敏的哨兵很可能會向他們開槍。他們決定黎明動身,留出充足的時間,確保在八點前到達吉隆坡。琴當(dāng)晚跟他們一起待在平房里,一夜輾轉(zhuǎn)無眠。半夜時她聽見比爾·霍蘭起身出去走廊上。透過蚊帳,她能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望著星星。她從蚊帳底下爬出去,穿上晨衣——在馬來亞,人們睡覺時幾乎不穿衣服。她沿著門廊走到他身旁?!霸趺戳耍俊彼p聲說。
“沒什么,”他說,“只是好像聽見了什么聲音。就這樣?!?/p>
“有人在院子里?”
“不,不是那樣?!?/p>
“那是什么?”
“我覺得我聽到了槍聲,在很遠的地方,”他說,“可能是幻覺吧?!彼麄兙o張地站著,在一片蛐蛐和青蛙的叫聲中,努力尋找另一種聲音?!吧系郏边^了一會兒他說,“讓黎明快點降臨吧。”
他們回去睡覺。那晚,日軍先頭偵察部隊潛入了在美羅駐扎的英軍后方,并且滲透至仕林河,離他們僅有不到五十英里遠。
他們黎明前就全都起來了,趁著第一縷灰色的光線往奧斯丁上裝行李。三個成年人,三個小孩,還有他們所有的行李,把奧斯丁裝得滿滿的?;籼m先生給男仆們結(jié)清工資,就出發(fā)南下吉隆坡。但是才開出不到兩英里,那個露出帆布的車胎就爆了。他們被迫停下來,緊張萬分,大家七手八腳把備胎——那個內(nèi)壁上鼓起來一塊兒的輪胎——換上。但這個輪胎只支撐了半英里。霍蘭先生絕望地繼續(xù)往前開,光禿禿的鋼絲輪只跑了兩英里就壞了。這樣奧斯丁就完全走不動了。他們那時離吉隆坡還有十五英里遠,而時間已經(jīng)是七點半了。
霍蘭先生把他們留在車?yán)?,自己匆忙跑下馬路。大約一英里開外,有一間種植園平房。但他沒有在那里找到交通工具,經(jīng)理前一天就離開了。他絕望而焦急地返回來,發(fā)現(xiàn)孩子們煩躁不安,妻子則只想回到自己的平房去。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于是,每個大人帶一個小孩,背著、抱著或牽著,走了五英里回家。他們把行李鎖在車?yán)铩?/p>
他們在熱氣剛剛開始襲來的時候到家,筋疲力盡。他們從冰箱里拿出幾瓶冰鎮(zhèn)飲料,喝完便躺下休息。一個小時后,一輛卡車停在平房前,把他們驚醒了。一個年輕軍官匆忙走進來。
“你們一定要離開這里,”他說,“上車,我搭你們。你們有幾個人?”
琴說:“六個,算上孩子。您可以把我們帶去吉隆坡嗎?我們的車子壞了?!?/p>
軍官冷笑道:“不行。日本兵已經(jīng)到吉寧了,或者說,在我最后一次聽到他們消息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進一步南下了。”吉寧離這里只有二十英里?!拔?guī)銈內(nèi)ヅ赁r(nóng)吧,那里有去新加坡的船?!彼芙^開車去取他們的行李,也許他是對的。那輛卡車上已經(jīng)裝了好多個沒能及時撤離的家庭,而奧斯丁在五英里外,敵人方向。
瓜拉是河口的意思,瓜拉帕農(nóng)則是位于帕農(nóng)河口的一個小鎮(zhèn)。那里有一個常駐地區(qū)委員。到達他的辦公室時,卡車上有被迫撤離的四十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在經(jīng)過沿路莊園時捎上的。大部分是出身相對卑微的英國女性,錫礦工程師長或者鐵路領(lǐng)班的妻子,沒幾個能意識到日軍推進的迅速和危險。種植園經(jīng)理、秘書處職員和其他政府職員消息更靈通,也更富有,都及時把家人轉(zhuǎn)移到了新加坡。這些自己沒走成,最后一刻才搭上卡車的人,都是最無能的。
卡車在地區(qū)委員的辦公室前停下來,陸軍中尉走了進去。地區(qū)委員不久走了出來,這位男士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這群擁擠的婦女和兒童,以及當(dāng)中寥寥幾個男士?!疤彀??!彼p聲說,知道這個新?lián)佑卸嘀亍!斑@樣,把他們載到那邊會計辦公室去,命令他們坐在門廊上等一兩個小時,我去想想辦法。告訴他們別到處亂跑?!彼D(zhuǎn)身返回辦公室?!拔蚁胛铱梢园阉麄兯偷綕O船上,”他說,“正好有幾條閑置著。這就算仁至義盡了,我沒有大汽艇?!?/p>
這群人被扔在會計辦公室的門廊里。他們可以在那里做做伸展運動,活動活動筋骨。辦公室里有自來水,門廊陰涼清爽。琴和比爾·霍蘭把艾琳留在門廊上,讓她帶著孩子背靠墻坐下,兩人結(jié)伴進村,把能買的東西都買下來,代替丟失的行李。他們找到一個給嬰兒用的奶瓶,一點奎寧,一些治療痢疾的鹽,兩罐餅干和三聽肉罐頭。他們想買蚊帳,但蚊帳已經(jīng)賣光了。琴買了一些新針線,看見一個大帆布背袋,也買了下來。隨后三年里,她一直背著那個袋子。
大約在下午茶時間,他們回到門廊,向霍蘭太太展示購買成果,并吃了一點肉,喝了一些檸檬水。
日落時分,河口的燈塔守衛(wèi)打電話到地區(qū)委員辦公室,報告說巨鶚號正在進河。巨鶚號是海關(guān)的大汽艇,負(fù)責(zé)在海岸巡邏,搜尋從蘇門答臘島出發(fā),偷越馬六甲海峽作案的走私客。她是一艘柴油內(nèi)燃船,大約有一百三十英尺長,平時駐扎在檳榔嶼,強而有力,可用于遠洋航行。地區(qū)委員的臉放光了——這就能解決他的問題。不管巨鶚號的任務(wù)是什么,她都必須捎上這些撤離者,帶著他們沿海岸線南下,脫離險境。不久他離開辦公室,走到碼頭上,打算在她進港時上船跟船長會面。
她出現(xiàn)在河的轉(zhuǎn)彎處。他看見她裝滿了軍隊——矮胖的小個子男人,穿著灰綠色的軍裝,裝備著來復(fù)槍,拿著比他們還要高的刺刀。懷著沉痛的心情,他看著她沿河駛過來,知道這就是他所有努力的終點。
日本人沖上岸,馬上逮捕了他,用槍指著他的后背,押著他走上防波堤,隨時準(zhǔn)備給他一槍——哪怕只是遇到最輕微的抵抗。但那里根本就沒有能夠抵抗的部隊,就連開卡車的軍官也已經(jīng)把車開走了,去找他自己的分隊。日本士兵們迅速散開,沒費一顆子彈就占據(jù)了整個駐地。他們來到撤離者們面前,這些人乖乖地坐在門廊上,呆若木雞。日本兵立刻舉起來復(fù)槍和刺刀對準(zhǔn)他們,命令他們交出所有自來水筆、腕表和戒指。在男同伴們的勸說下,女士們默默地照做了,避免了遭受進一步的折磨。琴失去了她的腕表。士兵們搜查她的背包,想看看有沒有自來水筆,但是她把自來水筆裝在了行李里。
不久,夜幕降臨,一個軍官走過來,用一盞防風(fēng)燈檢查門廊上這群人。他沿門廊走著,把燈猛地塞到他們面前,兩名士兵緊隨其后,拿著上好膛的來復(fù)槍和寒光閃閃的刺刀。大部分孩子都哭了。檢查結(jié)束后,他用蹩腳的英語發(fā)表了一個小小的演講?!澳銈儸F(xiàn)在是俘虜,”他說,“你們今晚留在這里。你們明天去戰(zhàn)俘營,也許。你們做好事情,對命令遵守,你們會從日本軍人收到食物。你們做壞事情,你們就被馬上射死。所以,總是做好事情。軍官來的時候,你們站起來,鞠躬,每次都要。那就是好事情。你們現(xiàn)在去睡覺。”
其中一個男士問道:“請問有床和蚊帳嗎?”
“日本軍人沒有床,沒有蚊帳。你們可能明天有床和蚊帳。”
另外一個說:“我們可以吃點晚飯嗎?”這個需要解釋一下?!笆澄??!?/p>
“明天你們有食物?!避姽匐x開了,留下兩個哨兵把守門廊兩頭。
瓜拉帕農(nóng)位于一個長滿紅樹林的沼澤地區(qū)內(nèi),在一條渾濁河流的入口,所以蚊子極多。孩子們整個晚上都在不停地呻吟,焦躁地哭泣,鬧得大人們也沒法睡覺。他們躺在硬邦邦的門廊地板上,長夜漫漫,令人厭煩。被囚禁、吃敗仗、受蚊子折磨,重重痛苦壓在身上,沒有幾個人能睡著。剛開始的時候,琴瞇瞪了一會兒,不久便醒來,渾身僵硬疼痛,臉和手臂都被蚊子咬腫了。她聽到孩子們又突然大鬧起來,知道在黎明前蚊子的攻擊將變得更密集、更兇猛。當(dāng)天邊終于綻放出第一道曙光的時候,俘虜們的狀態(tài)都非常糟糕。
會計辦公室后面有一個公共廁所,但是人太多不夠用。他們盡量相互協(xié)調(diào),勉強解決了如廁問題。接下來,他們無事可做,只好干坐著,聽天由命。霍蘭和艾琳用罐頭肉和甜餅干給孩子們做了一些三明治。吃了這頓簡單的早飯后,大家感覺好了一些。很多人隨身帶著少量食物,并分給沒帶食物的人。那天早上日本人什么都沒給他們吃。
上午九十點鐘的時候,審訊開始了。士兵把每個家庭輪流帶進地區(qū)委員辦公室。辦公室里有一個日本陸軍大尉——琴過后知道他叫陽丹,大尉身旁坐著一個陸軍中尉。中尉把筆記寫在一本兒童臨摹練習(xí)本上。琴和霍蘭一家一起進去,當(dāng)大尉問她是誰的時候,她解釋說她是這個家庭的朋友,和他們結(jié)伴旅行,并說她在吉隆坡工作。審訊很快就結(jié)束了。最后大尉說:“男人今天去戰(zhàn)俘營,女人和孩子留在這里。男人下午就走,所以你們現(xiàn)在跟他們道別,直到下午。謝謝?!?/p>
他們一直害怕日本兵把他們分開,也在門廊上討論過此事,但沒想到會這么快?;籼m先生問:“我可以知道你們會把女人和孩子們送到哪里去嗎?他們的戰(zhàn)俘營在哪里?”
軍官說:“日本皇軍不會在婦女們和孩子們身上打仗。也許不去戰(zhàn)俘營,如果他們做好事。也許他們回家。日本軍人總是對女人們和孩子們好?!?/p>
他們回到門廊上,和其他家庭一起討論目前的情況。將男人和婦女兒童分別拘留是戰(zhàn)時通常做法,他們不可能改變這個決定,但這仍然讓他們難以承受。琴覺得,霍蘭一家此時此刻并不需要她,便走開去,獨自坐在門廊邊上。她感到餓了。年輕的活力稍稍沖淡了眼下的抑郁憂愁。她在想,前路茫茫,有什么艱難困苦在等待著她?有一件擺在眼前的事:如果他們還要在門廊上過夜,必須找到一些驅(qū)蚊膏。北邊的村子里有一家藥劑店,他們前一天下午曾去過那兒,在這個地區(qū)應(yīng)該有驅(qū)蚊膏賣。
她嘗試引起哨兵的注意。她指指身上的蚊口,又指指那個村子,然后從門廊下來到地上。他馬上舉起刺刀指向她,她匆忙回到門廊上。這種做法明顯行不通。他懷疑地向她大吼大叫,回到崗位上。
還有一個辦法。公共廁所在大樓背后,靠著一面墻。那里沒有哨兵,因為有墻擋住,不能從那里走出會計辦公室,要出去就必須繞過大樓走到前面。過了一會兒,她起身走出后門,在大樓的掩護下,她東張西望。有一些孩子在不遠處玩耍。
她輕聲用馬來語叫道:“姑娘!對,就是你,姑娘,過來一下。”
那個孩子向她走來。她大概十二歲,琴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害羞得咯咯直笑:“哈里婭?!?/p>
琴說:“你知道那個藥店嗎,中國人開的?”
她點點頭?!瓣惪蓺g記。”
琴說:“去找陳可歡。如果你把我的消息帶給他,他過來找我,我就給你十分錢。告訴他有蚊子咬夫人們,”她給小姑娘看她的蚊口,“請他帶一些藥膏到門廊來,夫人們會買很多??烊?,如果他帶著藥膏回來,我就給你十分錢?!?/p>
那個孩子點點頭,跑走了。琴回到門廊等待,不久中國商人就出現(xiàn)了,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擺滿了管裝和罐裝的藥膏。他走向哨兵,向哨兵表示他想賣商品,哨兵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同意了。琴買了六管防蚊膏,其他女士馬上就把剩下的買走了。哈里婭拿到了十分錢。
不久一個當(dāng)值的日本兵拿來兩桶很稀的魚湯和半桶米飯,臟兮兮的,讓人直倒胃口。沒有餐具,但他們除了盡量吃,也沒有別的選擇。戰(zhàn)俘的生活方式要求嚴(yán)格平分所有食物,但那時他們還沒習(xí)慣這種生活,所以有的人吃得比別人多很多,有的人吃得很少,還有的人根本就沒吃上。不過,自帶食物還沒吃完,所以他們還可以靠餅干和其他私人儲備來補充營養(yǎng)。
那天下午,男人們被迫與家人分離,被看守押走了。比爾·霍蘭告別了他肥胖慈祥的妻子,眼睛濕潤了。“再見,琴,”他沉重地說,“祝你好運。”又道,“請盡量不要扔下他們不管,好嗎?”
琴點點頭。“請放心。我們會進同一個戰(zhàn)俘營?!?/p>
男人們站好隊,一共七人,在看守的監(jiān)押下離開了。
剩下的人里有十一位已婚女士,兩位未婚姑娘——琴和一位死氣沉沉的女孩埃倫·福布斯。埃倫一直跟其中一個家庭住在一起,她是來馬來亞找結(jié)婚對象的,但不幸尚未成功。除了這些人外,還有十九個小孩,有大有小,從十四歲的女孩到仍在襁褓中的嬰兒。加起來一共三十二人。大部分女人只會說英語,其中幾個,包括艾琳·霍蘭,可以用馬來語來指揮她們的仆人,但再多的就不會了。
他們在會計辦公室住了四十一天。
第二晚和第一晚很相似,但日本人把辦公室的門都給打開了,把房間給他們使用。晚上,日本人送來第二頓魚湯餐,但沒有提供其他東西——沒有床,沒有毯子,也沒有蚊帳。有些女人帶著行李,所以有毯子,但數(shù)量實在是太少了,根本不夠分。一個一臉嚴(yán)肅的女士,霍斯福爾太太,要求見軍官。陽丹大尉來了,她抗議說條件太差,要求給他們提供床和蚊帳。
“沒有床,沒有蚊帳,”他說,“很抱歉。日本女人們睡在地板、草席上。所有日本人都睡草席。你丟掉驕傲的思想,很壞的東西。你睡在草席上,跟日本女人一樣。”
“但我們是英國人,”她憤怒地說,“我們無法像動物一樣睡在地面上!”
他的眼睛睜圓了。他向哨兵做了個手勢,哨兵們沖進來,一人抓住霍斯福爾太太一條手臂,大尉狠狠地扇了她四巴掌。“很壞的思想?!彼f,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們。從此再沒人提床的事情了。
第二天早上,陽丹來檢查他們。霍斯福爾太太并沒有因為昨天的事而畏首畏尾,她提出他們需要水。她指出,不僅是嬰兒,他們每一個人都渴望洗澡。當(dāng)天下午,有人把一個桶放進那間最小的辦公室,請來一個苦力負(fù)責(zé)裝水。他們把這個房間改裝成浴室和洗衣間。剛開始的時候,大部分婦女還有錢,村子里的小販效仿陳可歡把東西拿來賣給這些戰(zhàn)俘,所以她們積攢起一些足以維持生存的生活必需品。
他們慢慢開始習(xí)慣這種艱苦的生活。孩子們很快就學(xué)會了毫無怨言地睡地板,年輕的女士們?yōu)榇嘶ǖ臅r間要多許多,三十歲以上的女士們則難得睡上半個小時而不被痛醒——但她們確實睡著了。陽丹大尉向他們解釋說,要等到戰(zhàn)役結(jié)束,獲勝的日本人才有時間給女人們建一個戰(zhàn)俘營。日本成功占領(lǐng)馬來亞全境后,他們會搬進一個寬敞漂亮的戰(zhàn)俘營,專門為他們在山區(qū)療養(yǎng)勝地金馬倫高原上修建的。那里有床和蚊帳,以及他們過慣了的舒適生活,但為了獲得這一切樂趣,他們必須“做好事情”。“做好事情”意味著,每當(dāng)看見他走近就要站起身鞠躬。在陽丹大尉扇了好幾張臉,用軍靴踢了好幾次小腿后,他們都學(xué)會了“做好事情”。
日本兵提供的食物僅夠勉強果腹,而且每頓都是一成不變的魚湯和米飯,每天兩頓。抱怨毫無用處,而且常常是危險的,在陽丹大尉看來,這些都是過于驕傲的思想,需要接受道德審查。然而,村子里有一間小中國餐館可以提供飯菜。錢還沒花光的時候,大部分家庭每天從那間餐館預(yù)訂一頓煮好的飯。
他們沒有醫(yī)生,也沒有任何藥物。一周后,痢疾襲擊了他們。晚上一片混亂,孩子們尖叫著和母親一起踉踉蹌蹌地跑進公共廁所。瘧疾一直在流行,但是被他們從陳可歡記買到的奎寧控制住,盡管價錢一漲再漲。為了對付痢疾,陽丹大尉減少了湯量,增加了米飯的補給,在米飯里多放一些腐爛的干魚——那些干魚可能原來是用來熬湯的。另外,他往食譜里添加了一桶茶,每天下午送去,作為對英國生活習(xí)慣的一種讓步。
在這段時間里,琴一直和霍蘭太太分擔(dān)照顧三個孩子的工作。她很虛弱,明顯因飲食改變而引起的困乏也使她痛苦不堪,但她每晚都睡得很好,盡管頻頻醒來。艾琳·霍蘭受的苦更多。她的年紀(jì)比琴大,在地板上很難入睡。她失去了大部分青春活力,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第三十五天,艾思梅·哈里森去世了。
艾思梅是一個八歲的小孩。她患了痢疾有一段時間了,變得骨瘦如柴,非常虛弱,基本不能入眠,常常哭泣。不久她發(fā)燒了,又得了瘧疾,有兩天燒到一百零四度?;羲垢柼嬖V陽丹大尉,必須給她找一個大夫,并送她去醫(yī)院。他說很抱歉,但沒有醫(yī)院。他會試著去找一個醫(yī)生,但醫(yī)生們都在為皇軍的勝利而努力戰(zhàn)斗。當(dāng)天晚上,艾思梅陷入了持續(xù)的抽搐狀態(tài),黎明前不久就去世了。
當(dāng)天上午,她被埋葬在村子后面的穆斯林墓地里。她的母親和另外一個女士被允許參加葬禮。在語言不通的日本兵和馬來亞人面前,她們從祈禱書上給她讀了一段禱文,葬禮就結(jié)束了。生活還像從前一樣,在會計辦公室繼續(xù)下去。但是,死亡的陰影開始悄悄侵入孩子們的夢境了。
第六周末尾,陽丹大尉做完上午的檢查后,和他們面對面站著。女人們?nèi)頋裢?,精疲力竭地站在門廊的陰影中,面對著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孩子。很多大人和大部分孩子到那時都已瘦骨嶙峋,病病歪歪。
他說:“女士們,日本皇軍已經(jīng)進入新加坡,整個馬來亞都自由了?,F(xiàn)在戰(zhàn)俘營正在被建造給男人,還有女人們和孩子們。戰(zhàn)俘營在新加坡,你們?nèi)ツ抢铩N液軅哪銈兊纳畈皇娣?,但是現(xiàn)在好一些了。你們明天出發(fā)去吉隆坡,不會比你們每天能走的更多。你們從吉隆坡坐火車去新加坡,我想。在新加坡,你們會很開心。多謝?!?/p>
從帕農(nóng)到吉隆坡有四十七英里遠。理解他的話需要一點時間,然后霍斯福爾太太說:“我們怎樣去吉隆坡?有卡車嗎?”
他說:“很抱歉,沒有卡車。你們走,輕松的旅程。不會多過你們每天能走的。日本軍人幫助你們?!?/p>
她說:“帶著這些孩子,我們沒法步行。我們必須要有一輛卡車?!?/p>
這些是壞的思想。他的目光變得僵硬無情?!澳銈冏?。”他重復(fù)道。
“但是我們的行李怎么辦?”
他說:“帶上你們能夠帶的東西。不久行李就會給你們送過去?!痹挳叡戕D(zhuǎn)身離開。
那一天余下的時間里,她們陷在一種震驚的絕望中。那些有行李的人絕望地收拾著行李,她們想將生活必需品都打包帶走,但又不想讓包裹變得太沉。曾任女校長的霍斯福爾太太主動承擔(dān)起領(lǐng)導(dǎo)的角色,在她們之間來回走動,向她們提供幫助,出各種各樣的主意。她只帶著一個十歲的男孩約翰,所以她的情況比大部分人要好,因為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攜帶一個十歲男孩兒的必需品上路并不會很費力。有些年輕母親帶著好幾個孩子,她們面臨的處境要艱難得多。
琴和霍蘭太太面臨的問題小一些,她們丟過一次行李,所以現(xiàn)有的東西不多,也不必花許多心思東挑西揀。她們幾乎沒有可以換的衣服,僅有的幾件可以輕易地放進琴的背包。她們買到了兩張?zhí)鹤雍腿齻€飯碗,還有三個湯匙。于是她們決定用毯子把這些小東西捆起來,然后用一條繩子捆住毯子,并利用這條繩子做背帶,這樣一個人就可以同時背一個背袋和一個毯子包裹。她們最大的問題是鞋,這些鞋都很時髦,但很不適合走遠路。
傍晚時分,孩子們都不在身邊,她們倆抱著嬰兒獨自坐在角落里?;籼m太太輕聲說:“親愛的,我不該說泄氣話,但是我想我走不了那么遠。我最近身體狀況很糟糕。”
琴說:“會好的?!彪m然在內(nèi)心深處,她也知道事實并非如此?!澳惚任覀兤渲幸恍┤私训枚?,”這倒可能是真的,“我們會慢慢地走,因為孩子們。我們會走好幾天?!?/p>
“我知道,親愛的。但我們在哪里過夜?他們會給我們安排住宿嗎?”
沒人能回答。
黎明后不久米飯就送來了。八點鐘的時候,陽丹大尉和四個士兵一起出現(xiàn),這四個士兵將擔(dān)任這次旅途的看守?!敖裉炷銈冏呷喴菖砑?,”他說,“天氣好,旅途很輕松。到達亞逸彭吉斯你們就有好晚飯。你們會很高興?!?/p>
琴問霍斯福爾太太:“亞逸彭吉斯離這里有多遠?”
“我覺得有十二到十五英里吧。我們當(dāng)中有些人還沒有走過那么遠的路呢?!?/p>
琴說:“最好和士兵們一樣,每小時休息一下,是不是?”
“如果他們允許?!?/p>
一個小時后,最后一個孩子終于上完廁所,女人們也終于做好了遠行的準(zhǔn)備??词貍兌自谀抢?,出發(fā)后他們就輕松多了。最后,陽丹大尉又出現(xiàn)了,他的眼光冷酷無情,充滿憤怒?!澳銈儸F(xiàn)在就走,”他說,“還留下的女人們被打,打得厲害。你們做好事情才會高興。現(xiàn)在就走。”
沒有辦法,他們只好啟程了。他們?nèi)齼蓛梢唤M,在烈日下沿著柏油路南行,每遇到樹蔭就躲進去。琴跟霍蘭太太一起走,把最熱也是最重的負(fù)擔(dān)——毯子包裹掛在肩上,手牽著四歲的簡。七歲的弗雷迪跟在母親旁邊走,霍蘭太太抱著嬰兒羅賓,背著背包。一個日軍中士緩步走在最前面,三個士兵殿后。
婦女們走得很慢。每當(dāng)一個母親帶著孩子撤進灌木叢,整個隊伍就要停下來,這種情況頻繁發(fā)生。根本不需要向看守提一個小時休息一次的問題,因為痢疾讓它變得毫無意義。對于沒有受到痢疾困擾的人來講,旅途變得沒完沒了,基本上成了一個在烈日下站在路邊等待的過程,因為中士不允許隊伍拋下落伍的人繼續(xù)前進。在他們的職責(zé)范圍內(nèi),日本士兵還是很人道和很能幫忙的,他們每個人都幫忙抱著一個孩子走了很遠的路。
這一天過得很慢。中士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在他們到達亞逸彭吉斯之前,一路上沒有食物,也沒有遮陰處,而且他似乎并不關(guān)心要走多久。這一天他們的時速不超過一英里半。走著走著,女士們都開始覺得腳疼,尤其是年紀(jì)大一些的女士。她們的鞋子都不適合走遠路,柏油路的熱氣讓她們的腳都腫起來了,所以不久很多人就因為腳疼而變得一瘸一拐的。有一些孩子赤著腳走,倒也走得很順暢。琴觀察了一段時間,彎下身把鞋脫掉,小心地用光腳感受陌生的路面。她開始光著腳走,把鞋子拿在手里,仔細地看著路。雖然柏油沙子還時不時刺痛她柔軟的腳底,但腳已經(jīng)不疼了。她覺得光著腳走更舒服,但是艾琳·霍蘭拒絕嘗試。
那天晚上六點鐘,天馬上要黑的時候,他們跌跌撞撞地來到亞逸彭吉斯。這是一個馬來亞村莊,給附近橡膠莊園的工人居住的。附近就有一個乳膠加工廠,工廠旁邊有一個用棕櫚樹做房頂?shù)膫}庫,里面有很多平行的木板條,平時用來煙熏掛在上面的生橡膠片,現(xiàn)在是空的,女士們成群走進去。他們筋疲力盡,東倒西歪,精神恍惚。過了一會兒士兵們送進來一桶茶、一桶米飯和干魚。他們很多人都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但是幾乎沒有人有胃口吃東西。
趁著最后一縷光線,琴信步走到外面,四周看看。看守們正忙著在一堆小火上做飯,她走到中士的跟前,問他今天晚上她可不可以進村子里走走。他理解了琴的意思,點頭同意。離開了陽丹大尉,紀(jì)律變得很寬松。
在村子里,她找到幾間賣衣服、糖果、香煙和水果的小商店。她看到有賣芒果的,就買了一打。她跟賣水果的馬來女人討價還價,因為她的現(xiàn)金少得可憐,要省著點花。買來后她馬上吃了一個,感覺舒坦了一些。在瓜拉帕農(nóng),他們基本沒吃水果。她回到倉庫,發(fā)現(xiàn)士兵們用椰子油給他們點起了一盞小小的燈,燈芯是露在外面的。
她把芒果分給艾琳和三個孩子,又分給其他人,發(fā)現(xiàn)這樁買賣真是一個巨大的成功。有了從其他婦女那里拿來的錢作武裝,她又去了一趟村子,買回來五十多個芒果,不久所有的婦女和兒童都在埋頭吃芒果了。士兵們又送進來一桶茶,每人拿了一個芒果,作為他們辛苦付出的回報。婦女們吃了芒果后,感覺精神多了,差不多能把所有米飯都吃下去。不久,他們就在疲勞、虛弱和病痛中,昏昏睡去。
倉庫里滿是老鼠,整個晚上在他們身上和周圍跑來跑去。早上起來他們發(fā)現(xiàn)有幾個孩子被咬了。
他們醒來時,昨天長途跋涉所造成的新疼痛、僵硬和疲勞開始發(fā)作,使得他們無法再上路了。中士卻強迫他們繼續(xù)走,這次要走去一個叫作亞沙漢的地方,比昨天的行程短一些,大約十英里。至少有十英里,因為他們花了差不多相同的時間才走到那里。這次主要是被科勒德太太耽誤了行程。她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大約四十五歲,有兩個孩子,哈里和本,大約十歲和七歲。她在帕農(nóng)患了瘧疾兼痢疾,現(xiàn)在非常虛弱。每隔十分鐘,她就必須停下來,其他人也不得不跟著停下來,因為中士不準(zhǔn)他們分散。她無須背任何東西,年輕一些的女人輪流扶著她走,幫她拿行李。
到下午,大家看到她好像變了一種顏色。她本來還算紅潤的臉變成斑駁的藍色。她不斷抱怨胸口疼。當(dāng)他們終于到達亞沙漢的時候,她實際上已經(jīng)無法單獨行走了。住宿的地方跟昨天一樣也是一個橡膠固化倉庫,她們攙科勒德太太進去,扶她靠墻坐下,因為她說躺下來會疼到無法呼吸。有位女士出去拿了點水給她洗臉,她說:“謝謝,親愛的。請給哈里和本也洗洗,親愛的。”那個女士便帶孩子出去給他們洗澡。等她回來的時候,科勒德太太已經(jīng)歪在一邊,失去了意識。半個小時后,她去世了。
當(dāng)天晚上琴又給他們買了一些水果,芒果和香蕉,還給孩子們買了一些糖果。賣糖果的馬來女人拒絕收她錢?!安唬?,”她說,“日本人這樣對你們太過分了。這是我們的禮物。”琴回去之后告訴大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家聽了都很感激那個女人。
在倉庫外面炊火的光亮中,霍斯福爾太太和琴一起,跟中士進行了一次談判。這個中士只會說幾個英文單詞,為了讓他聽明白,她們一邊說一邊打手語。“明天不能再走,”她們說,“不,不能再走。休息——睡覺——明天。明天再走,更多女人死去。明天休息。走一天,休息一天?!?/p>
她們無法知道他是否聽懂了?!懊魈?,”他說,“女人在土里。”
明天早上必須將科勒德太太下葬。這樣一來就不用一大早出發(fā)了,而且也走不完十英里。她們抓住這一點作為借口?!懊魈炻裨崤嗽谕晾?,”她們說,“明天留在這里?!?/p>
她們已經(jīng)盡了力,他不理解也沒有辦法。他跟三個士兵一起在炊火前蹲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走向琴,臉上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白咭惶欤惶?,”他說,“女人們就不死了。”他使勁兒點著頭,又把霍斯福爾太太叫過來,三人一起,友好地微笑著,使勁兒地點頭。他們都對彼此感到滿意。為了慶祝這一外交勝利,她們給他一根香蕉以示尊敬。
那一整天,琴都赤著腳走來走去,雖然不慎幾次踢到腳指頭,踢破了腳趾甲,但在晚上她感到了久違的舒爽清新。晚上,遠行的效果開始以不同形式顯現(xiàn)在不同年齡段的人身上。大部分三十歲以下的婦女和孩子們,狀態(tài)實際上都比離開帕農(nóng)時要好。寬松的紀(jì)律使他們振奮,走路活動身體,有水果和糖果吃,也使他們變得更精神。老一些的女人狀況卻糟糕得多。對她們而言,極端的疲勞壓倒了這些改善帶來的好處。她們在黑暗中或躺或坐,無精打采,被淘氣的孩子們折磨著,連吃東西的力氣都沒有。很多人都累到失眠。
第二天早上,他們埋葬了科勒德太太。附近找不到可以做墓地的地方,但當(dāng)?shù)氐鸟R來首領(lǐng)告訴他們,可以在院子的一角挖一個洞,在一堆橡膠的旁邊。中士找來兩個苦力給挖了一個淺淺的墓坑,把包裹在毯子里的科勒德太太放進去?;羲垢柼珡钠矶\書上讀了一段禱文。然后她們又把毯子拿回來,因為實在是沒有多余的毯子了。隨后就蓋上了土。琴找來一個木匠替他們釘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架,但是這個木匠拒絕收費。他是一個穆斯林,或者僅僅是一個萬物有靈論者,但他知道老爺們是怎樣辦一個基督教葬禮的。他們用一根永久鉛筆把“茱莉亞·科勒德”和死亡日期寫在上面,希望雨水不會把字跡沖刷掉。然后她們就開始了冗長的討論,以決定在上面寫什么銘文。所有女士都興致勃勃,熱烈的討論持續(xù)了一個半小時。出人意料地,霍蘭太太建議使用《新約·羅馬書》第十四章中的句子:“你是誰,竟論斷別人的仆人呢。他或站住,或跌倒,自有他的主人在?!卑抵改莻€迫使他們上路的中士。但其他的女士并不喜歡這句話,最后她們妥協(xié)成“安寧,真正的安寧,心愛的人遠在他方”。那使所有人都很滿意。
葬禮結(jié)束后,她們散坐在各處洗衣服。肥皂現(xiàn)在變得很稀有,跟錢一樣。吃完米飯后,霍斯福爾太太把大家召集起來,開了一個簡單的會議,核實經(jīng)濟狀況。有一半女人已經(jīng)身無分文,其他人的錢加起來總共也只有十五美元左右。她提議把錢集中起來使用,但兜里還有錢的女人們寧愿把錢留著,花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不過,由于錢實在是太少了,沒有什么討論價值。然而,她們都同意平分日本兵每日提供的食物,此后他們吃飯的時候就更加井然有序了。
大約在中午的時候,陽丹大尉開著地區(qū)委員的轎車出現(xiàn)了。他停車下來,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在路上,不禁怒火中燒。他用日語數(shù)落了中士一頓。中士僵硬地站在那里,專注地聽著,完全沒有為自己解釋或辯護。之后大尉轉(zhuǎn)向女人們?!澳銈?yōu)槭裁床蛔??”他憤怒地質(zhì)問道,“非常壞的事情。你們不走,沒有食物。”
霍斯福爾太太沖著他說:“科勒德太太昨天晚上去世了。我們今天早上才把她葬在那里。如果你強迫我們每天都這樣走,我們會統(tǒng)統(tǒng)死掉。這些女人一點也不適合走遠路。你知道的?!?/p>
“女人為什么死?”他詢問道,“什么???”
“她得了痢疾和瘧疾,就像我們大部分人一樣。昨天,我們走了那么多路,她累死了。你最好進來看看弗里思太太和茱迪·湯姆遜。她們今天都不可能上路。”
他走進倉庫,站著看了看兩三個無精打采地坐在昏暗中的女人。他和中士說了點什么,便回去開車。在門口,他轉(zhuǎn)向霍斯福爾太太?!昂軅呐怂懒?,”他說,“也許我找一輛卡車在吉隆坡。我會問的。”他上了車,開走了。
他的話很快就在女人們中間傳開了。他要去給她們找一輛卡車!她們可以坐卡車去吉隆坡了!不用再走遠路了!事情到底還不至于那么糟糕。她們將會從吉隆坡坐火車去新加坡,跟其他英國女士一樣住進一個像樣的戰(zhàn)俘營。在戰(zhàn)俘營里,她們可以安頓下來,重新組織生活,好好照顧孩子。戰(zhàn)俘營里還有醫(yī)生,也總會有地方醫(yī)治病重的人。她們變得歡欣鼓舞,連最無精打采的人也恢復(fù)了,紛紛出來洗漱,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漂亮一些。那個下午她們都非常關(guān)心自己的外表,因為她們以前常常去吉隆坡購物,那里的人都認(rèn)識她們。她們必須在卡車到達之前把自己打扮好。
日落前大概一個小時,陽丹大尉又來了。中士向他敬了一個禮,他又和中士說話。然后他轉(zhuǎn)向女人們:“你們不去吉隆坡,”他說,“你們?nèi)ト鹛煜谈?。英國人毀壞了橋,所以通向新加坡的鐵路不好。你們現(xiàn)在去瑞天咸港,然后坐船去新加坡?!?/p>
婦女們陷入了震驚的沉默。霍斯福爾太太問道:“會不會有卡車送我們?nèi)ト鹛煜谈???/p>
他說:“很抱歉沒有卡車。你們慢慢走,輕松的行程。兩天,三天,你們走去瑞天咸港。然后船帶你們?nèi)バ录悠??!?/p>
從亞沙漢到瑞天咸港有大概三十英里遠。她說:“陽丹大尉,請你講講道理。我們中的很多人都不適合繼續(xù)走路了。無論如何,你就不能給我們的孩子找一些交通工具嗎?”
他說:“英國女人們有驕傲的思想,總是。太驕傲了,不像日本女人們那么好。你們明天走去巴克里?!彼宪囎吡恕D鞘撬齻冏詈笠淮我姷剿?。
巴克里大概有十一英里遠,大約和瑞天咸港在同一個方向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們失望透頂,任人擺布的命運更是如此?;籼m太太絕望地說:“我真不懂,難道在帕農(nóng)的時候,他就不知道橋都斷了?他就不應(yīng)該讓我們?nèi)ゼ∑?!我真懷疑瑞天咸港到底有沒有船……”
第二天早晨他們只好又出發(fā)上路了。兩個士兵被帶走了,只剩下一個士兵和中士一起留下來看守他們??词販p少并不會增加他們的危險性,因為沒有人想過要逃走。但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看守給她們帶年幼的孩子,所以母親們的負(fù)擔(dān)增加了。
那天,琴第一次抱著嬰兒羅賓走路。霍蘭太太走得太痛苦了,必須減輕她的負(fù)擔(dān)。她仍然背著背包,照顧著弗雷迪,但是琴不僅要背毯子包裹和零碎物件,還要抱著嬰兒,另一只手牽著簡。她像以前一樣赤腳行走。經(jīng)過幾番試驗,她發(fā)現(xiàn),像馬來女人那樣把嬰兒背在臀上是最輕松的方式。
奇怪的是,這個嬰兒在三個小孩中最省事。她們喂他米飯、魚湯或魚汁,效果很好。六周里面,他好像只得了一次痢疾,吃了一兩次芒硝就好了。蚊子好像從來不去騷擾他,他也沒發(fā)過燒。另外兩個孩子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們時不時受到痢疾的折磨,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好了,人卻變得相當(dāng)?shù)氖荨?/p>
當(dāng)天晚上他們睡在一間平房里。這間平房原來屬于巴克里錫礦的經(jīng)理,一個英國人。他七八周前就拋下它離開了,在此期間它被雙方部隊占領(lǐng)過,也遭受了馬來人的洗劫,現(xiàn)在只剩下光禿禿的墻。然而,奇跡般地,骯臟不堪的洗澡間還能用。洗澡間里堆著一些切好的木頭,用于生爐子燒熱水。中士信守承諾,允許他們休息一天,他們便充分利用熱水來洗衣服和洗澡。他們的狀態(tài)稍稍好了一些,精神也恢復(fù)了。
“我想船上會有熱水,”霍蘭太太說,“通常都會有的,是不是?”
第二天,他們繼續(xù)上路,出發(fā)去一個叫作迪里特的地方。這一天他們基本上都沿著橡膠種植園的小路行走,樹蔭覆蓋了大部分道路,讓他們感到很舒服。即使是年老一些的婦女,也發(fā)現(xiàn)今天的行程可以忍受。他們在探路的時候遇到了一些困難。中士基本上不會說馬來語,他時不時去問路,但是聽不懂那些負(fù)責(zé)收割橡膠的馬來女人們在說什么。琴發(fā)現(xiàn)她能聽懂那些女人所說的答案,也可以跟她們溝通,但她自己知道方向后,又很難讓中士聽得懂。時近黃昏,他們倆達成了一項協(xié)議,由她負(fù)責(zé)跟馬來女人們交談——無論如何,這些馬來女人跟她聊天時沒那么害羞;然后她發(fā)明了一種中士能看明白的手勢語。從那時起,琴便負(fù)責(zé)為大家打探最近的路。
下午三四點鐘,本·科勒德——已逝科勒德太太的兒子——光著腳在草叢中走的時候,踩到一樣?xùn)|西,那東西用毒牙咬了他一口,逃走了。他過后說那看起來像一只大甲蟲,很可能是蝎子?;羲垢柼?fù)起責(zé)來,讓他平躺在地面上,從傷口中吮吸出毒液。但是他的腳迅速地腫了起來,一直腫到膝蓋,看起來就很疼,使他哭個不停。她們別無他法,只好把他背起來。對于本身已經(jīng)虛弱不堪的女士們來講,要背著一個五英石重的七歲男孩走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霍斯福爾太太背著他走了一個小時,然后中士背著他走完剩余的路程。到達迪里特后,他的腳踝已經(jīng)腫成一個大包,膝蓋也僵硬了。
在迪里特沒有地方住,也沒有食物。那個地方是一個典型的馬來村莊,房子用木制成,棕櫚屋頂離地板有四英尺高,地板用柱子支撐。地板下面是空的,狗在那里睡覺,家禽在那里做巢。他們疲憊地或坐或站,等待中士與馬來首領(lǐng)進行交涉。很快他就把琴叫過去,讓她加入了三語談判。村子里有米,可以給他們做一頓飯,但是首領(lǐng)提出要收錢。最后中士答應(yīng)日后一定會付賬,首領(lǐng)才勉強同意提供晚飯。關(guān)于住宿,他冷漠地說,沒有,但他們可以跟狗和家禽一樣睡在屋子底下。后來他同意騰出一間屋子,這樣這三十個戰(zhàn)俘就可以睡在屋頂下,大約十五英尺見方的地板上。
琴占了一個角落,艾琳·霍蘭帶著孩子和嬰兒坐進去。在幾英尺開外,霍斯福爾太太正在照料本·科勒德。她們有一些高錳酸鹽結(jié)晶和舊剃須刀片。盡管孩子痛得尖叫,她們還是用刀片稍稍切開了傷口,放進去一些結(jié)晶,再重新包扎好傷口。隨后她們用熱敷。琴幫不上忙,信步走出去了。
在一個類似村子公用廚房的地方,日本士兵正在指揮村子里的女人做米飯。首領(lǐng)的住所就在附近。他坐在通向屋子的樓梯上,坐在腳后跟上,抽著一根長管煙。他是一名頭發(fā)灰白的老人,穿著紗籠和一件褪了色的卡其斜紋粗棉布夾克。琴走到他跟前,含羞用馬來語說:“很抱歉,我們被迫來到這里,給你們添了這么多麻煩?!?/p>
他站起來,向夫人鞠了一躬?!安宦闊?,”他說,“看到夫人們境況如此凄慘,我們感到很難過。你們是否從很遠的地方來?”
她說:“今天從巴克里來?!?/p>
他請她進房子里去。那里沒有椅子,她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靠著門洞。他問他們的遭遇,琴告訴了他,他發(fā)出一聲哼哼。不久他的妻子從里面出來,拿著兩杯沒有糖和牛奶的咖啡。琴用馬來語謝謝她,她含羞一笑,又退回房子里面去。
過了一會兒,首領(lǐng)說:“那個矮子,”他指日本中士,“他說你們明天必須待在這里?!?/p>
琴說:“我們太虛弱了,無法每天走遠路。日本人準(zhǔn)許我們每走一天就休息一天。如果明天可以留在這里,對我們恢復(fù)體力將很有幫助。中士說他可以找到錢買食物。”
“矮子們從來都是白吃白喝,”首領(lǐng)說,“不過你們要留下來?!?/p>
她說:“我不知道能說什么——除了謝謝你?!?/p>
他抬起灰白的頭?!啊豆盘m經(jīng)》第四章寫道:‘人性是貪吝所支配的。如果你們行善而且敬畏,那末,真主確是徹知你們的行為的?!?/p>
她和這位年老的男人一起坐著,直到米飯飄香,她才離開他去吃晚飯。其他女人奇怪地看著她。“我看見你和首領(lǐng)坐在一起閑聊,”其中一個說,“就像老朋友一樣。”
琴笑道:“他請我喝了一杯咖啡?!?/p>
“真好!能用他們的語言和他們交談,總能得到點好處,不是嗎?他都說了些什么?”
琴想了想。“東拉西扯——關(guān)于我們的旅途。他聊了一下上帝。”
女人們盯著她看?!澳闶侵杆约旱纳系??不是真正的上帝?”
“他沒有把兩者區(qū)分開來,”琴說,“就是上帝。”
第二天,他們休息了一整天,然后步行去離瑞天咸港三到四英里遠的巴生。小本·科勒德的情況雖無惡化,但也并無好轉(zhuǎn),大腿腫得厲害。他現(xiàn)在主要的問題是身體上的虛弱:受傷后他就再沒有吃過東西,因為一吃就要吐出來。那個時候,孩子們都累得一點勁兒沒有了。首領(lǐng)指揮村民們給他做了一個擔(dān)架,把兩條帶枝丫的長竹竿并排扎起來,再在中間放一個用棕櫚樹葉織成的墊子,這樣他們可以把小本放在上面,輪流抬著他。
他們當(dāng)天下午就走到了巴生。那里有一個空校舍,中士把他們安置進去之后,自己就到附近的日軍營地報到,匯報工作并安排日常食物供給事宜。
不久,一個帶著六個護衛(wèi)士兵的軍官來了,對他們進行了檢查。他是合歡少佐,英語說得非常好。他說:“你們是誰?來這里干什么?”
他們盯著他?;羲垢柼f:“我們是戰(zhàn)俘,從帕農(nóng)來。我們在去新加坡戰(zhàn)俘營的路上。帕農(nóng)的陽丹大尉派看守把我們押來這里,讓我們從這里上船去新加坡?!?/p>
“這里沒有船,”他說,“你們應(yīng)該留在帕農(nóng)?!?/p>
沒有爭論,她們也沒有力氣了?!拔覀儽凰蛠磉@里?!彼龣C械地重復(fù)道。
“他們沒有權(quán)利把你們送來這里,”他生氣地說,“這里沒有戰(zhàn)俘營?!?/p>
接下來是漫長而尷尬的沉默:女人們盯著他,茫然,絕望?;羲垢柼俅伟褮埓娴哪芰考衅饋??!拔覀兛梢钥瘁t(yī)生嗎?”她問,“我們當(dāng)中有人病得很厲害——尤其是一個孩子。另一位女士在路上去世了?!?/p>
“她死于什么?”他很快地問道,“瘟疫?”
“不是感染。她累死了?!?/p>
“我會派一個醫(yī)生去給你們所有人做檢查。你們今晚可以留在這里,但是必須盡快離開。我們自己的食物都不夠,更別說養(yǎng)活戰(zhàn)俘?!彼D(zhuǎn)過身去,走回營地。
他給校舍安排了一個新看守。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友好的中士和那個士兵了。也許他們被派回帕農(nóng)了。不到一個小時,一個年輕的日本醫(yī)生來了。他讓他們都站起來,檢查看他們有沒有被感染,然后就要走,但是他們請他留下來看看小本·科勒德的大腿。他命令他們繼續(xù)做熱敷。當(dāng)他們問是否可以請他把小本送進醫(yī)院的時候,他聳聳肩,說:“我問一下?!?/p>
他們在看守的監(jiān)視下一直留在校舍里,日復(fù)一日。第三天,他們又去叫醫(yī)生,因為本·科勒德的情況陡然惡化。盡管很不樂意,醫(yī)生還是用卡車把他送到醫(yī)院去。六天后,他們聽說小本去世了。
琴·佩吉特彎腰蹲在起居室壁爐邊的地板上。窗外,風(fēng)轉(zhuǎn)了方向,把倫敦的雨吹到了窗戶上。
“在戰(zhàn)俘營度過戰(zhàn)爭歲月的人們寫過很多書,寫他們過得有多糟糕?!彼p聲說,望著余燼,“沒有在戰(zhàn)俘營里待過的人,是不會知道那是怎么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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