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7月那個晚上,在關(guān)丹,一位中士到地區(qū)委員住宅找渚蒲大尉,向他報告說那個澳大利亞人還活著。渚蒲大尉覺得既好奇又有趣,既然還有半個小時才吃晚飯,他就信步到游樂場去看看情況。
犯人的身體仍然被雙手吊著,面朝大樹。背部已經(jīng)變成慘不忍睹的污黑一片,血順著大腿流下來,在地上形成一個黑色的池,已被烈日曬干并氧化。無數(shù)蒼蠅覆滿了身體和血池,但那個男人毫無疑問仍然活著。當(dāng)渚蒲大尉走近那張臉時,喬睜開雙眼看著他,仿佛在跟他打招呼一樣。
西方人很可能從來不曾完全明白日本人的思維方式。當(dāng)渚蒲大尉看到這個澳大利亞人在死亡邊緣向他打招呼的時候,對著這個殘破不堪的軀體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至真至誠地說:“請問在您去世之前,我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呢?”
牧工字字清晰地說:“你這個殘忍的渾蛋。我要吃你一只黑色小公雞,再來一瓶啤酒。”
渚蒲大尉站在那里,看著這個被釘在樹上的男人,看著他血肉模糊的身軀,臉上毫無表情。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身回屋,走進(jìn)陰涼處時喚來勤務(wù)兵,命令勤務(wù)兵去給他拿一瓶啤酒和一個玻璃杯,但啤酒不要打開。
勤務(wù)兵堅持說沒有啤酒。渚蒲大尉其實對此心知肚明,但還是命令他到鎮(zhèn)里去找遍所有中國小吃店,看看能不能在關(guān)丹任何地方找到一瓶啤酒。他一個小時后回來時,渚蒲大尉的坐姿仍然和他出發(fā)去找啤酒時完全相同。他誠惶誠恐地向上級報告說,全關(guān)丹找不出一瓶啤酒來。渚蒲大尉便把他打發(fā)走,他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對渚蒲大尉來講,死亡是一種宗教儀式。他走近澳大利亞人這一舉動帶著幾分神圣的意味。既然他已經(jīng)當(dāng)著下屬的面,主動要求幫助他的受害者實現(xiàn)臨終愿望,就必須親眼看到它成為現(xiàn)實。如果能找到一瓶啤酒,他會犧牲一只幸存的黑色小公雞,把煮好的肉和啤酒一起送到樹上這個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人面前。他甚至可能親手端托盤。這樣做能為他麾下的部隊樹立起一種騎士精神和武士道的榜樣。不幸的是,他已經(jīng)沒有辦法賜予他這瓶啤酒,既然缺少了這瓶啤酒,這位士兵的臨終愿望也無法完全實現(xiàn),那就沒有理由犧牲掉一只幸存的黑色小公雞。他也無法實現(xiàn)自己在這個儀式中的角色,沒有辦法通過恩賜這個臨終愿望來發(fā)揚武士道精神。因此,他不能允許這位澳大利亞人死去,要不然他自己就會因此受辱。
他又喚來他的中士,命令中士帶一隊士兵抬著擔(dān)架去娛樂場。他們的任務(wù)是,在不給澳大利人造成二次傷害的前提下,拔掉他手上的釘子,把他從樹上放下來,臉朝下放在擔(dān)架上送去醫(yī)院。
對琴而言,這位澳大利亞人仍然活著的消息,仿佛給她的生命開啟了一扇門。她偷偷溜開去,在一棵木麻黃樹的綠蔭里坐下來,在沙灘邊上細(xì)細(xì)咀嚼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陽光打碎在浪花上如爍爍熔金,沙灘白得耀眼奪目,大海藍(lán)得勾魂攝魄,簡直是一片極樂狂歡的景象。過去六年,她仿佛一直走在一條黑洞洞的隧道里,而現(xiàn)在,她猛然扎進(jìn)了光明之中。她嘗試祈禱,但她從來不信教,所以不知道怎樣把感情灌注進(jìn)祈禱中。她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回想起她在學(xué)校跟著大家一起做祈禱時,間或會念到的那些祈禱詞?!芭?,主啊,請照亮我們的黑暗,求主憐憫……”她就只能想起來這么多。那一整個下午,她對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這句話。她的黑暗,已經(jīng)被挖井隊照亮了。
她那天晚上回到村子后又和蘇萊曼談起那件事情,但他和兩個兒子都無法提供更多信息。澳大利亞人在關(guān)丹的醫(yī)院里待了很長時間,但他們不知道具體是多長。雅各布說他在那里待了一年,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這么說只是想表達(dá)時間很長的意思。侯賽因說是三個月。蘇萊曼雖然不知道他住了多久,但說他后來被送上南下新加坡的船,進(jìn)了戰(zhàn)俘營,并說他那個時候是拄著雙拐去的。從他們的話里,她無法推斷出那是哪一年。
于是她只好作罷,繼續(xù)留在瓜拉德朗,等待挖井和修建洗衣房的工程結(jié)束。經(jīng)過與年長婦女的一番長時間商討之后,她已經(jīng)讓木匠著手裝修洗衣房,目前的具體工作是安裝百葉窗和晾干油漆。井底終于開始冒水那天,木匠著手為聶帕櫚頂洗衣房打樁,最終井和洗衣房幾乎同時完工。村民們花了兩天把井里的泥水舀出來,井水終于變得清澈透明。然后他們舉行了啟用儀式——琴用井水洗她的紗籠,村子全體婦女一起笑著涌進(jìn)洗衣房。男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成一個圓圈,寬容地看著她們,暗暗思忖著,允許一樣能讓女人們樂成這樣的事物存在,是否一個明智之舉。
第二天,她請送信人給瓜拉拉吉特的威爾遜-海斯發(fā)去一份電報,請他派吉普車來接她回去。幾天后車就來了。她在一片混亂靦腆的祝福聲中紅著眼睛離開了瓜拉德朗。她要回到自己的祖國,回到她的同胞中去,但她也在揮別生命中難以忘懷的三年,那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深夜時分才回到哥打巴魯?shù)墓氽?,因為太勞累而吃不下任何食物。威爾遜-海斯太太給她的房間送去一杯茶和一些水果。她洗了一個很長時間的熱水澡,最后一次脫去了當(dāng)?shù)匾路?。她躺在蚊帳中休息,房間既寬敞又涼快,她漸漸有了睡意。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牧工哈曼,他口中那些環(huán)繞著愛麗絲斯普林斯的紅色郊區(qū),還有巖大袋鼠和野馬。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餐后,她和威爾遜-海斯趁著早晨空氣涼爽,在官邸的花園散步。她告訴他她在瓜拉德朗所做的事情,他問她修建洗衣房的主意是從哪兒來的?!八齻冿@然需要一間洗衣房,”她說,“女人都不喜歡在眾目睽睽下洗衣服,尤其是穆斯林女人?!?/p>
他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澳愫芸赡荛_了某種風(fēng)氣,”他最終評論道,“現(xiàn)在每個村子都會想要擁有一個洗衣房了。是誰幫你們設(shè)計的——告訴你們?nèi)绾尾贾孟匆虏壑???/p>
“我們自己想出來的,”她說,“她們很清楚自己的需求?!?/p>
他們沿著河邊漫步。這條流入大海的河寬半英里,棕色的河水渾濁不堪。她一邊走,一邊告訴他那位澳大利亞人的故事,因為她現(xiàn)在可以安心自如地談?wù)撨@個話題了。她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他的名字叫喬·哈曼,”她說,“來自愛麗絲斯普林斯附近某地。我希望能再次聯(lián)系上他。您認(rèn)為我有可能在新加坡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他的任何消息嗎?”
他搖搖頭?!拔艺J(rèn)為沒有。既然東南亞司令部已經(jīng)解散了,我想現(xiàn)在無法在新加坡找到任何戰(zhàn)俘記錄。”
“那要怎樣才能找到他的消息?”
“你說他是一個澳大利亞人?”
她點點頭。
“我想你必須寫信到堪培拉,”他說,“那里應(yīng)該有所有戰(zhàn)俘的記錄。我猜你并沒有碰巧知道他的分隊編號?”
她搖搖頭?!翱峙聸]有?!?/p>
“嗯,當(dāng)然了,這會讓事情變得很困難——可能會有好幾個喬·哈曼。我先寫信給陸軍部長——他們就這么稱呼他,陸軍部的頭兒。收件人就寫陸軍部長,堪培拉,澳大利亞,可能會找到一點線索。我想,你是想要一個他能收到信的地址?”
琴凝視著河對岸的橡膠樹和椰子樹?!拔蚁胧堑?。事實上,我大概知道這個地址。他戰(zhàn)前在一個名叫沃拉華的牛場工作,在愛麗絲斯普林斯附近。他說那里會為他保留職位?!?/p>
“既然如此,”他說,“我應(yīng)該寫信去那兒。比起堪培拉,寫信去沃拉華找到他的機會更大。”
“我覺得那樣做比較好,”她慢慢地說,“我很想再見到他。您也知道,全是因為我們,他才會身受重創(chuàng)……”
她本打算回新加坡等一艘回國的船。如果要等很久才能有便宜的船票,她打算在新加坡找工作,干上幾周或者幾個月。馬來航空第二天會經(jīng)停哥打巴魯,它的空中列車將經(jīng)停關(guān)丹飛往新加坡。當(dāng)天晚上,她飯后又去找威爾遜-海斯談話,聽取他的建議。
“如果我在關(guān)丹逗留一天,您認(rèn)為我能找到酒店之類的嗎?”她問。
他慈祥地看著她。“你想回關(guān)丹?”他問。
“我想是的,”她說,“我想去關(guān)丹的醫(yī)院,試試看能不能從醫(yī)院員工的口里問出一點線索?!?/p>
他說:“你最好住在大衛(wèi)和喬伊絲·包文夫婦家里。包文是地區(qū)委員,他會很樂意為你安排住宿的。”
“我不想打擾別人,”她說,“我不能住在那里的招待所什么的嗎?畢竟我對這個國家很熟悉?!?/p>
“那正是包文將會很樂意接待你的原因,”他說,“你一定要意識到你在這個地區(qū)是非常出名的人。如果你住招待所的話,他會非常失望的?!?/p>
她驚訝地望著他:“人們真的這樣看我嗎?我只是做了任何一個人都會做的事情?!?/p>
“也許是那樣的,”他說,“但關(guān)鍵是,你確實這么做了。”
她第二天坐飛機南下關(guān)丹。肯定有人把她的故事告訴了機組成員,因為起飛后半小時,馬來空姐走到她跟前對她說:“佩吉特小姐,我們馬上要飛經(jīng)瓜拉德朗,菲爾比機長想知道您是否愿意到駕駛艙來看一眼。”于是她走向機頭,穿過駕駛艙門,站在飛行員中間。他們把空中列車下降到大約七百英尺高,在村子上空盤旋。她能看到那口井和洗衣房的新聶帕櫚屋頂,也能看到人們站在那里仰頭盯著這架飛機看,法緹瑪、祖貝達(dá)和馬特·阿明。然后飛機直線上升,繼續(xù)沿著海岸南下,瓜拉德朗被拋在了后面。
包文夫婦在位于關(guān)丹市外十英里的機場迎接她。威爾遜-海斯當(dāng)天上午通過無線電通知了他們琴的造訪。他們是一對友好樸素的夫婦。她和他們坐在地區(qū)委員住宅里聊天,那正是渚蒲大尉從前常常坐著喝咖啡的地方。她毫無困難地向他們簡述了那位澳洲士兵慘遭折磨的故事。他們說現(xiàn)在醫(yī)院由弗羅斯特護(hù)士長負(fù)責(zé),但他們懷疑現(xiàn)在是否還有1942年就已經(jīng)在那里工作的老員工。他們喝完茶后就開車去找弗羅斯特護(hù)士長。
弗羅斯特護(hù)士長在護(hù)士長室接待了他們。護(hù)士長室衛(wèi)生清潔,彌漫著一股強烈的消毒水味兒。她是一個年紀(jì)四十上下的英國女人。“這里沒有那個時候的老員工,”她說,“護(hù)士在這樣的地方——她們總是為了結(jié)婚而離職。我們從來沒有辦法把她們留在這里超過兩年。我不知道可以給你們提供什么線索?!?/p>
包文說:“菲利斯·威廉姆斯呢?她從前是這里的護(hù)士吧?”
“哦,她,”護(hù)士長輕蔑地說,“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她在這里工作,直到她嫁給那個男人。她可能會知道點兒什么?!?/p>
他們離開醫(yī)院,開車去找菲利斯·威廉姆斯。途中包文太太告訴琴這個人的身世。“她是一個歐亞混血兒,”她說,“很黑,差不多就跟馬來人一樣黑。她和一個叫林本泰的中國人結(jié)了婚,那人是開電影院的。那就是人們所謂的異族通婚,不過他們好像相處得不錯。當(dāng)然了,她是天主教徒?!鼻俳K其一生都沒能搞懂這個“當(dāng)然了”是什么意思。
林本泰夫婦住在山上一棟搖搖晃晃的木房子里,從那里可以俯瞰海港。他們無法把車開到房子跟前,就把它留在路中間,沿著一條遍地垃圾的短路走上去。菲利斯·威廉姆斯太太在家接待了他們。她是一個滿臉喜悅的棕色皮膚女人,帶著四個小孩兒,很明顯第五個也快要出世了。她看見他們很高興,把他們帶進(jìn)一間簡陋的會客室,那里主要的裝飾品是一套錫镴啤酒杯和一幅石印油畫,上面畫著長袍加身的國王和女王。
她的英語說得非常好?!班?,是的,我記得那個可憐的家伙,”她說,“喬·哈曼,他是叫這個名字。我看護(hù)了他有三到四個月——他進(jìn)來時確實傷得很嚴(yán)重。我們沒有人以為他能活下來,但他挺過來了。他之前肯定非常健壯,因為他肌肉的恢復(fù)情況好得驚人。他說他就像一條狗。他康復(fù)得太好了。”
她轉(zhuǎn)向琴?!澳褪悄俏粠ьI(lǐng)那群來自帕農(nóng)的婦女和孩子渡過難關(guān)的女士?”她問,“我猜肯定是。真想不到您又回來了!他一直惦記著您和您的同伴,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你們后來去哪兒了。當(dāng)然了,我們不知道,而且渚蒲大尉對這件事情又那么敏感,哪有人敢四周圍打探你們的消息?”
她轉(zhuǎn)向琴?!拔彝浤拿至恕!?/p>
“佩吉特。琴·佩吉特?!?/p>
這位歐亞混血兒一臉困惑?!安皇沁@個名字。難道他提到的是另一個人?我記不起來他是怎樣稱呼她的了,但不是這個名字。我原來還以為他說的是您呢。”
“弗里思太太?”
她搖搖頭?!斑^一會兒我就會想起來了?!?/p>
她所知道的比琴多不了多少。澳大利亞人剛剛康復(fù)到能夠旅行,就被送往南方新加坡的戰(zhàn)俘營。她們從此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她們想他最后肯定完全康復(fù)了,雖然,即使最終他背上的肌肉能恢復(fù)力量,也要等上好幾年。她知道的也就這么多了。
他們不久就告辭了,順著那條滿是垃圾的小道往下走去開車。差不多走到山腳的時候,那個女人從陽臺叫住了他們?!拔覄傁肫饋砟莻€名字。土著太太。那就是他從不離口的名字,土著太太。那是你們中的一員嗎?”
琴笑著向她喊回去:“他過去就是那樣叫我的!”
那個女人感到很滿意。“我就說他總掛在嘴邊的人肯定就是您。”
在開車回地區(qū)委員住宅的路上,他們經(jīng)過那個游樂場。網(wǎng)球場上的網(wǎng)不知道什么時候安好了,幾對夫婦正在打網(wǎng)球,還有一個年輕的白人小伙兒在和一個棕色皮膚的女孩兒一起打。琴又看見那棵俯視網(wǎng)球場的樹,樹下有兩個馬來婦女坐在那塊曾經(jīng)浸滿了鮮血的地上。在她們頭頂上方,就是那個男人曾經(jīng)的受難處。她們在閑話家常,孩子在周圍嬉戲。在晚上柔和的燈光下,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安詳。
琴當(dāng)天晚上住在包文家中,第二天繼續(xù)坐空中列車前往新加坡。按照威爾遜-海斯的建議,她就住在大教堂對面的阿德爾菲旅館。
幾天后她從那里給我寫信。那封信很長,大約有八頁,用鋼筆寫成。在那個潮濕的地方,她寫信時手上出的汗弄污了一些字跡。她首先告訴我在瓜拉德朗發(fā)生的事情,挖井隊的故事和喬·哈曼仍然活著的消息。然后她繼續(xù)寫道:
我正苦惱于不知道怎樣才能跟他再次聯(lián)系上。您也知道,他遭到毒打完全是因為我們的緣故。他為我們?nèi)ネ惦u時,肯定知道渚蒲大尉是個什么樣的人,也知道自己在冒著多么可怕的危險。我一定要弄清楚他現(xiàn)在住在什么地方,是否安好。我無法相信他在受了那么嚴(yán)重的傷之后,還能做騎馬放牧的工作。我想,如果他健康無事,就總能福星高照,逢兇化吉。但我無法承受他也許還躺在醫(yī)院里的想法,并且他也許,甚至很可能因為受傷太重而要在那里度過余生。
我確實有想過寫信給他,寄到他跟我提到過的沃拉華,他工作的牛場,在愛麗絲斯普林斯附近。但仔細(xì)想想,如果他喪失了勞動能力,為什么還要回去那里呢?我永遠(yuǎn)都不會從那樣一個地方收到回信,反正短時間內(nèi)不會。我想過寫信到堪培拉去,嘗試找到一點線索,但也應(yīng)該不會得到更理想的結(jié)果。正因為如此,我做了一個決定,這也是我給你寫這封信的初衷,諾爾。我希望這個決定不會使你太震驚:我要從這里去澳大利亞。
請不要因此認(rèn)為我徹頭徹尾地瘋了。從這里坐星宿號到達(dá)爾文需要花六十英鎊。從達(dá)爾文可以坐公共汽車到愛麗絲斯普林斯,大概要花兩到三天時間,不過比坐飛機便宜很多。結(jié)完這里酒店的賬后,我還剩下大約一百零七英鎊,不包括下個月的收入。我想我可以從愛麗絲斯普林斯去這個叫沃拉華的地方,找到一些關(guān)于他的消息。那個地區(qū)肯定有人知道他的遭遇和行蹤。
我在這里認(rèn)識了一些海上貿(mào)易官員,都是非常友好的年輕男士。他們告訴我,我應(yīng)該能在澳大利亞東海岸昆士蘭的湯斯維爾找到一艘商船回英國。如果湯斯維爾沒有船,到布里斯班就一定有。我跟萊佛士坊渣打銀行的一位先生談過,他非常熱心,我請他將我下個月的錢匯入愛麗絲斯普林斯的新南威爾士銀行,這樣我就有錢橫跨澳大利亞去湯斯維爾或者布里斯班了。請你費心為我寫一封信到愛麗絲斯普林斯的新南威爾士銀行,因為我抵達(dá)那里時將深感故鄉(xiāng)迢遞。
我將會在本周四坐星宿號離開此地,所以當(dāng)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大約已經(jīng)到達(dá)澳大利亞某地。我感覺我對你來講肯定是個絕頂可惡的麻煩鬼,諾爾,但我回家后有一大堆話要跟你說。我想從湯斯維爾或者布里斯班回家的旅程頂多不會超過三個月,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能趕得上回英國過圣誕。
我坐在那里反復(fù)讀這封信,感到深深的失望。我想我一直在計劃著等她回來后帶她到處玩——實際上我都計劃好了。上了年紀(jì)的人,過著一種多少有點空虛無聊的生活,在那種事情上面常常會變得非常愚蠢。在我第三次讀這封信的時候,列斯特·羅賓遜拿著一捆文件走進(jìn)我辦公室?!拔业呐寮毓媚?,”我說,“你知道——她繼承的就是麥法登先生托管給我們的那筆遺產(chǎn)。她完全不打算回家,而要從馬來亞繼續(xù)去澳大利亞?!?/p>
他掃了我一眼。我想我的眼光流露出失望之情,因為他溫和地說:“我告訴過你,她的年齡大得足以給我們制造一大堆麻煩?!蔽已杆偬痤^來望著他,想知道他說那句話的意思,但他開始談?wù)摽茽柷兴固氐囊粭l私家路,那一刻就這么晃過去了。
我繼續(xù)工作,但糟糕的情緒一直縈繞不去,直至晚上去到俱樂部時依然沒有好轉(zhuǎn)。晚飯后,我安靜地坐在圖書館里讀一卷賀拉斯,因為我想,讀拉丁文所需的大腦活動可以把煩心事從腦子中清除出去,讓心情變好。但是,我想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的賀拉斯,因為那幾行詩,過去四十年里不曾讀過也不曾想起過的,現(xiàn)在仿佛從書頁上凝視著我,把我弄得暈頭轉(zhuǎn)向:
在那里
我將愛上我的萊拉姬
她柔聲細(xì)語,笑容甜美
這幾行詩曾經(jīng)是我青春的一部分,我想對于許多談過戀愛的年輕男士來說,它們同樣地刻骨銘心。讀完它們之后我無法忍受繼續(xù)讀賀拉斯,我坐在那里,想著我的萊拉姬,她的柔聲細(xì)語和甜美笑容。她此刻正坐在長途公共汽車?yán)?,在去愛麗絲斯普林斯的路上,直到我猛然打破這種病態(tài)的幻想,起身把書放回書架上。
肯定過了有一個星期之后,有一天,我剛送走一個客戶,德里克·哈里斯就走進(jìn)我的房間。德里克是我們事務(wù)所兩個學(xué)徒辦事員之一,是個一臉稚氣的小伙子,很討人喜歡,我希望有一天能把他提拔為合伙人。他說:“先生,請問您能抽出幾分鐘來見一位陌生人嗎?”
“怎樣的陌生人?”我問。
他說:“一個叫作哈曼的人。他大約一個小時之前到達(dá),請求見您,但沒有預(yù)約。岡寧律師問,既然您沒有空,我是否可以替您見見他,我就和他聊了一會兒,但他想見的是您。我了解到那跟佩吉特小姐的事情有關(guān)系。”
我現(xiàn)在想起來從前在什么地方聽到過這個名字了,但那真是難以置信。我問:“是一位怎樣的男士?”
他咧開嘴笑道:“我想是個殖民地居民吧,很可能是澳大利亞人??傊雌饋硐袷窃趹敉夤ぷ鞯摹!?/p>
“他是個通情達(dá)理的人嗎?”
“哦,我想是的,先生。我想他大概是個鄉(xiāng)下人。”
開始對得上號了。但是,一個澳大利亞牧工居然能找到我在贊善里的辦公室來,還是令人非常難以置信?!八桥銮山凶骷s瑟夫嗎?”我問道。
“您認(rèn)識他,是不是,先生?喬·哈曼。我要叫他上來嗎?”
我點點頭?!拔椰F(xiàn)在就見他?!惫锼瓜聵侨ソ铀?,我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灰色的街道,一邊思考這個拜訪意味著什么,將如何改變這一切的走向,以及我可以把我客戶的多少信息透露給他。
哈里斯把他帶進(jìn)來,我轉(zhuǎn)身迎接他。
他是一個金發(fā)男人,大約五英尺十英寸高,身材矮壯,但不胖。我猜他三十到三十五歲。他的臉被曬成深棕色,但皮膚光滑,有一雙湛藍(lán)的眼睛。他談不上英俊,臉太方正了些,但看上去卻單純溫厚。他以一種古怪的僵硬步姿走向我。
我和他握手。“哈曼先生?”我說,“我是斯特拉坎。您想見我嗎?”說話的時候,我無法抑制沖動,低頭看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有一個巨大的疤痕。
他有點笨拙地說:“我不想占用您太多時間。”他局促不安,一臉窘迫。
“沒關(guān)系,”我說,“請坐,哈曼先生。請告訴我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蔽艺埶谧雷忧懊娴目蛻粢卫铮o他一根香煙。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裝著蠟?;鸩竦蔫F盒,那種風(fēng)格對我而言非常陌生。他嫻熟地用拇指指甲劃燃一根,也沒有燒到自己。他穿著一套很新的成衣西服,花里胡哨的領(lǐng)帶在倫敦顯得相當(dāng)扎眼。
“我想問問您,能不能請您告訴我關(guān)于琴·佩吉特小姐的一些消息,”他說,“她住在哪里之類的。”
我微微一笑?!芭寮匦〗闶俏业目蛻?,哈曼先生,”我說,“您顯然知道。但客戶信息是絕對保密的。您是她的朋友嗎?”
這個問題似乎使他更加窘迫了?!安畈欢喟桑彼卮鹫f,“我們在戰(zhàn)爭時期見過一次面,在馬來亞。哦,對了,我想我應(yīng)該先做自我介紹。我是昆士蘭人,在海灣地區(qū)經(jīng)營一個牛場,大約離威爾斯鎮(zhèn)二十英里遠(yuǎn)?!彼f起話來慢悠悠懶洋洋的,似乎平時就這樣說話,非因窘迫?!拔业囊馑际?,我的牧場住宅離威爾斯鎮(zhèn)有二十英里遠(yuǎn),但牛場的地界沿著小溪向南延伸,距離威爾斯鎮(zhèn)只有五英里。我的牛場名叫米德赫斯特,地址是威爾斯鎮(zhèn)米德赫斯特?!?/p>
我在便箋上記下來,再次向他微笑?!肮壬?,您可是不遠(yuǎn)萬里來到這里呢?!蔽艺f。
“太對了,”他回答,“我在英國沒有認(rèn)識的人,除了佩吉特小姐和一個在戰(zhàn)俘營認(rèn)識的哥們兒,他住在英格蘭北部一個叫作蓋茨黑德的地方。您可以說我是來這里度假的,我想佩吉特小姐聽到我在英國大概也會很高興,但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來這里度假是不是太遠(yuǎn)了一些???”我說。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拔抑歇劻?。中了‘珍寶盒’?!?/p>
“珍寶盒?”
“黃金珍寶盒。這里沒有嗎?”
我搖搖頭?!翱峙挛覜]有聽過?!?/p>
“哦,老天,”他說,“在昆士蘭,沒有珍寶盒我們就活不下去。那是州彩票,籌集到的資金用來修建醫(yī)院?!?/p>
“原來如此,”我說,“您中了彩票?”
“哦,老天,”他重復(fù)道,“我中了彩票?我贏了一千鎊——當(dāng)然不是英鎊,但那也是我們的一千鎊。我總是像其他人一樣每期都買,因為即使你贏不了獎,你也會有一個醫(yī)院,有些時候那可能更有用。您一定要去看看珍寶盒在威爾斯鎮(zhèn)修建的那家醫(yī)院,有三個病房,每個病房里有兩張床,還有兩個護(hù)士室和一個給醫(yī)生用的獨立屋子。只是我們現(xiàn)在還請不到醫(yī)生,因為威爾斯鎮(zhèn)有一點偏僻。我們有一臺X光機,還有無線電,這樣護(hù)士就可以呼叫‘凱恩斯救護(hù)車’——那架飛機。我們沒有珍寶盒真不行?!?/p>
我不得不說我對此有點感興趣了?!帮w機也是珍寶盒花錢買的嗎?”
他搖搖頭?!懊總€家庭每年付七磅十分給‘凱恩斯救護(hù)車’,如果生病了,必須到凱恩斯去,護(hù)士就會用無線電呼叫在凱恩斯的工作人員,飛機就過來把你送去凱恩斯的醫(yī)院。那是免費的,但你必須每年交七磅十分?!?/p>
“你們離凱恩斯有多遠(yuǎn)?”
“大約三百英里?!?/p>
我把話題轉(zhuǎn)回手頭事務(wù)上?!罢埜嬖V我,哈曼先生,”我說,“您怎么知道我是佩吉特小姐的律師?”
“我們在馬來亞認(rèn)識的時候,她告訴我她住在南安普敦,”他說,“我不知道任何地址,所以去了南安普頓,住在旅館里,因為我想如果她知道我在英國,她會感到高興的。我以前從未見過曾被轟炸的城市——哦,老天。嗯,然后我查詢電話號簿,問了很多人,但我找不到任何她的消息,除了她有一位住在威爾士的姑姑,在一個叫作科爾溫貝的地方。于是我就去了科爾溫貝。”
“您直接去的科爾溫貝?”
他點點頭?!拔蚁胨墓霉谜J(rèn)為我是個騙子,”他坦白地說,“不肯告訴我地址或者任何其他消息,只說您是她的托管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就來到這里?!?/p>
“您什么時候到的英國?”我問。
“上周四。五天前?!?/p>
“您在南安普頓上的岸?”
他搖搖頭。“我從澳大利亞坐澳航的飛機來的。您瞧,我找到一個很好的牧工替我照料米德赫斯特,但離開太久的話我也受不了。吉姆·倫農(nóng)可以看一段時間,但我不想離開米德赫斯特超過三個月。您瞧,現(xiàn)在在海灣地區(qū)是閑季。我們今年等到合適的季節(jié),三月集合,四月把牲口趕到南邊的朱利亞克利克——在鐵軌末端。我有大約一千四百頭牲口要送到羅克漢普頓去育肥。嗯,把它們送上火車后,我就要回到米德赫斯特,因為我請了一個施工隊在那里鉆孔。我讓斯皮爾斯太太——她是米德赫斯特的業(yè)主——我讓她同意我們在楊柳河放下一個鉆頭,大概離牧場住宅東南二十英里,這樣旱季的時候就可以從河里抽水了。我們有一個很棒的鉆頭,我們真的有。大概每天能抽三萬加侖,能大大改善我們的供水。嗯,三周前我才把鉆孔的工程安排好。我必須最晚十月底回到米德赫斯特收回那些牲口,趕在圣誕節(jié)的雨季開始之前。所以我想,要趁這個假期過來的話,最好坐飛機?!?/p>
我想,坐飛機來英國肯定花掉了他大部分獎金?!斑@么說,您是在倫敦下的飛機,然后直接南下去了南安普敦?”
“沒錯?!彼f。
“然后您又北上北威爾士,再從北威爾士回倫敦?”
“沒錯。”
我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澳隙ǚ浅O胍娕寮匦〗??!?/p>
他迎著我的目光?!拔沂呛芟胍娝!?/p>
我靠回椅子上。“恐怕我要告訴您一個令人失望的消息,哈曼先生。佩吉特小姐出國了?!?/p>
他低頭盯著他的帽子。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她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嗎?”他問,“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去了法國之類的,我可以去找她。”
我搖搖頭?!八跂|方旅行?!?/p>
他輕輕地說:“我知道了……”
我對這位男士的喜愛和尊敬之情油然而生。毫無疑問,為了找琴·佩吉特,他走了大約一萬兩千英里,卻撲了個空。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至少會抱怨一下運氣不佳,但他卻安然接受。我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時間來考慮這件事情。
“我能幫您的,”我說,“頂多就是把您的信轉(zhuǎn)交給她。如果您希望給她寫一封信,我可以通過航空郵件寄給她。但恐怕您要等大約一個月才能收到回信?!?/p>
他喜笑顏開?!澳翘昧?。我想都沒想過,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來到這里,卻發(fā)現(xiàn)她去‘叢林流浪’了?!?/p>
他想了一會兒?!拔覒?yīng)該在信上寫什么地址?”
“我不能把客戶的地址給您,哈曼先生,”我說,“我建議您給她寫一封信,明天早上帶過來給我。我會附上一個簡短的說明,告訴她我是怎樣得到這封信的。如果她想見您,就會親自跟您聯(lián)系?!?/p>
“您認(rèn)為她會不想見我嗎?”他沉重地說。
我微微一笑?!拔覜]有那樣說,哈曼先生。我敢肯定,如果她聽說您到英國來找她,她會給您寫信的。我要說的是,我需要考慮她的利益,不管是誰來到這個辦公室并希望得到她的地址,都不會如愿?!蔽翌D了頓,“有一件事情您最好知道,”我說,“佩吉特小姐是一位非常富有的女士。身家豐厚的女士們往往容易被騙子纏上。我不是說您是騙子,或者您在追逐她的金錢,我說的是您必須先給她寫信,讓她決定是否愿意見您。如果您是她的朋友,您會發(fā)現(xiàn)這樣做合情合理?!?/p>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拔覐膩頉]聽說過她有錢。她告訴我她只是在辦公室工作的打字員?!?/p>
“是這樣沒錯,”我說,“但她最近繼承了一筆錢?!?/p>
他陷入了沉默。
“明天早上我會在這里等您,哈曼先生?!蔽艺f,掃了一眼我的預(yù)約日志,“明天上午十二點如何?請您給她寫信,暢所欲言,并把信帶過來。明天晚上我就會把信轉(zhuǎn)寄給她?!?/p>
“好的?!彼f。他站起來,我也隨著起身?!澳砩献≡谀睦锬?,哈曼先生?”我問。
“金域皇宮酒店?!?/p>
“好的,哈曼先生,”我說,“明天上午十二點見?!?/p>
那晚我?guī)缀跽矶荚谙?,拒絕把地址告訴喬·哈曼是不是做對了。我滿心后悔地想,琴如果知道我這么做肯定會勃然大怒,尤其是當(dāng)她正滿澳大利亞找他的時候。同時我又想道,我的所作所為并不會耽誤他的信送到她手上的時間,而且也沒有理由現(xiàn)在就把她所有的底細(xì)和盤托出。一件使我有點困惑的事情是,為什么他突然在六年后想起來要再見琴一面呢?似乎有必要問他幾個問題以弄清楚此事。我準(zhǔn)備等他帶著信來見我的時候,對他進(jìn)行一次小小的審訊。
第二天上午十二點的時候,他并沒有出現(xiàn)。一直等到一點鐘,他還沒來,我就去吃午飯了。
三點的時候我有一點著急了。主動權(quán)落到了他手里。如果他人間蒸發(fā),再也不來見我,琴·佩吉特將理直氣壯地對我大發(fā)雷霆。在等待客戶的間歇,我打電話去金域皇宮酒店,請求和喬·哈曼先生通話。酒店答復(fù)說哈曼先生早飯后就外出了,并未在前臺留下任何口信。我給他留了一條信息,請他回到酒店后馬上與我電話聯(lián)系。
他一整天都沒有打電話給我。
那天晚上十點半的時候,我再次打電話去酒店,但酒店說哈曼先生不在。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再次致電酒店。酒店說哈曼先生沒有退房,行李還在房間里,但他昨天晚上也沒有回去睡覺。
我一進(jìn)辦公室,馬上叫來德里克·哈里斯?!肮锼?,”我說,“我想請你試著找一下那個叫哈曼的男人。他是一個澳大利亞人?!蔽蚁蛩喴f明了情況?!拔視賴L試給酒店打電話,如果你撲了空,請給附近各個治安法庭打電話?!?/p>
三刻鐘后他回來了?!澳邢纫娭髁?,”他說,“他今天早上將因醉酒鬧事在弓街接受審訊,昨晚他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p>
“他是佩吉特小姐的朋友?!蔽艺f,“哈里斯,趕緊去弓街,告訴他你是誰。他在哪個治安法庭接受審訊?”
“奧萊法官那里?!?/p>
我看了一眼手表。“現(xiàn)在馬上去。陪著他,如果他沒有錢,你就替他付罰款。完事后給我打個電話。如果沒有其他意外情況,帶他坐出租車到我公寓來,我在那里等你們。”
那天我桌上并沒有不能推遲處理或者由列斯特幫我處理的文件。我及時趕回公寓,趁保姆還沒走,讓她把空房間的床鋪好。我告訴她我需要在公寓里吃三四頓飯,并給她錢讓她去買任何能找到的非配給糧食。
半小時后哈里斯和哈曼一起回來了。澳大利亞人的衣服邋里邋遢的。在監(jiān)獄里待了一個晚上后,他精神很好,也很清醒,但他丟了一只鞋、一個紐扣和帽子。我到大堂去迎接他?!霸绨?,哈曼先生,”我說,“我想也許您更愿意先來這里把自己收拾干凈。您最好不要以這副尊容回酒店?!?/p>
他看著我的眼睛?!拔乙恢痹诤雀窳_格酒?!彼f。
“看出來了。如果您想洗澡的話,水已經(jīng)燒好。浴室里還有一個剃須刀?!蔽?guī)煜ち朔孔拥牟季??!澳梢杂眠@個房間?!蔽疑舷麓蛄克Φ?,“我會給您找一件干凈的襯衣。您可以試穿我的鞋,如果它們太小,我就讓人送一雙大點的過來?!?/p>
他搖搖頭?!拔也恢滥鸀槭裁匆@么照顧我。我會沒事兒的?!?/p>
“如果您洗個澡,好好刮刮胡子,那樣會更好?!蔽艺f,“如果我讓佩吉特小姐的朋友就這樣邋里邋遢地在大街上招搖過市,她是不會原諒我的?!?/p>
他好奇地望著我,但我離開他回到起居室。哈里斯正在那里等我?!爸x謝,德里克,”我說,“罰了一筆錢吧?”
“五十先令,”他說,“我先墊付了?!?/p>
我把錢給他?!八遣皇且呀?jīng)身無分文了?”
“他有四英鎊四便士半,”他回答,“他想他還有七十英鎊,但不確定?!?/p>
“他好像并不擔(dān)心錢的事情?!蔽艺f。
他笑道:“我也這么覺得。他好像對自己的財產(chǎn)狀況非常樂觀。”
我讓哈里斯先回辦公室。哈曼洗澡的時候,我在桌子前坐下來寫了幾封信。不久他走進(jìn)起居室,看起來有點害羞,我又一次注意到他那奇怪僵硬的步姿?!拔也恢揽梢哉f什么,”他拖著慢悠悠的腔調(diào)說,“和我一起的家伙把我身上所有錢都拿走了,所以哈里斯先生不得不幫我交罰款。但我還有一點錢。我有一個叫作信用證的東西,是布里斯班的銀行開給我的。我可以憑信用證取錢還給他?!?/p>
“沒關(guān)系的?!蔽艺f,“你吃早飯了嗎?”
“沒有?!?/p>
“想不想吃一點?”
“嗯,我不知道。也許我可以回酒店找點東西吃?!?/p>
“不必這樣,”我說,“我的保姆還沒走,她可以給你做點早飯。”我出去吩咐保姆做早飯,回來時發(fā)現(xiàn)他站在窗前。
“你沒有帶著信回辦公室找我?!蔽艺f。
“我改變主意了,”他說,“我決定作罷?!?/p>
“作罷?”
“沒錯,”他說,“我什么信都不會寫?!?/p>
“那似乎太遺憾了?!蔽逸p輕地說。
“也許吧。我很仔細(xì)地考慮過了,我什么信都不會寫。我決定了。那就是我沒如約回去的原因?!?/p>
“隨你所愿?!蔽艺f,“也許等你吃完早飯后,會愿意跟我更詳細(xì)地談?wù)勀愕臎Q定。”
我打發(fā)他去吃早飯,然后繼續(xù)寫我的信。保姆把早飯帶到飯廳,他就在那里吃。一刻鐘后,他回起居室找我。
“我最好現(xiàn)在就走?!彼狡鹊卣f,“我可不可以今天晚些時候再回來,把鞋子還給保姆?”
我站起來,給他一根香煙。“在你離開之前,能不能讓我更好地了解一下你呢?”我問,“是這樣的,我過一兩天就會給佩吉特小姐寫信,她肯定想知道關(guān)于你的一切?!?/p>
他拿著香煙看著我?!澳獙懶鸥嬖V她我來過這里?”
“當(dāng)然了。”
他默默站了一會兒,然后用他慢悠悠的昆士蘭腔調(diào)說:“您最好把這件事給忘了吧,斯特拉坎先生。別跟她提起我?!?/p>
我劃了一根火柴,替他點著香煙。“是不是因為我跟你提到的那筆遺產(chǎn)?”
“您是指,因為她變富有了?”
“是的?!?/p>
他咧嘴一笑。“我不會介意她富有,就像任何其他男人一樣。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威爾斯鎮(zhèn)?!?/p>
當(dāng)然了,這句話對我而言比希臘文還要難懂。我說:“喬,坐幾分鐘,跟我說幾句話,對你而言又沒有什么損失?!蔽医兴麊?,因為我想那也許可以使他放松下來。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跟您說的。”他不好意思地說。
“無論如何,請先坐下。”我想了一會兒,然后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和佩吉特小姐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戰(zhàn)爭期間?”
“沒錯?!彼f。
“那是在馬來亞,你們都是戰(zhàn)俘的時候?”
“沒錯?!?/p>
“1942年的某個時候?”
“沒錯。”
“從此之后,你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有給她寫過信?”
“沒錯。”
“嗯,我弄不明白的就是這個,”我說,“為什么你現(xiàn)在突然這么渴望見她?畢竟你最后一次跟她見面已經(jīng)是六年前了。為什么現(xiàn)在突然這么著急要想跟她取得聯(lián)系呢?”我的腦海中仍然有個模糊的想法:他可能偶爾聽到她現(xiàn)在很有錢。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咧嘴笑道:“我之前以為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我盯著他看?!拔抑懒恕闶裁磿r候發(fā)現(xiàn)她單身的?”
“我今年五月才剛知道的。我在朱利亞克里克碰見一個飛行員,當(dāng)時正是他開飛機送她從馬來亞一個叫作哥打巴魯?shù)牡胤诫x開?!?/p>
他在吉姆·倫農(nóng)和兩個土著騎馬放牧人的幫助下,趕著他的一千四百頭牛從米德赫斯特牛場南下到朱利亞克里克。取道諾曼河、薩克斯比河和弗林德斯河的話,從米德赫斯特到朱利亞克里克大概要走三百英里。他們?nèi)碌纂x開米德赫斯特,每天趕著牛群走大約十英里,5月3日到達(dá)朱利亞克里克的火車始發(fā)站。牲口被關(guān)進(jìn)火車站的畜欄,他們花了差不多三天時間把它們趕上火車。
在此期間,吉姆和喬住在朱利亞克里克的郵局旅店。當(dāng)時天氣酷熱,他們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把牛趕上火車。他們一休息就站在旅店的酒吧里海喝冰鎮(zhèn)澳大利亞淡啤酒——人們因干重體力活而揮汗如雨時,喝這種啤酒對身體沒有壞處。一天晚上,他們站著喝啤酒時,兩位制服筆挺的男士走進(jìn)酒吧,叫了好幾巡啤酒。他們是跨澳大利亞航空公司空中列車的飛行員,那天晚上因為飛機右舷漏油,停宿在朱利亞克里克。
哈曼恰好坐在機長旁邊。他頭戴原本屬于美國軍隊的一頂綠色麻太陽帽,穿一件棉汗衫和一條臟兮兮的卡其短褲,光腳穿著靴子。他的外表和這位整潔的飛行員形成奇怪的對比,但飛行員對內(nèi)地風(fēng)氣早已見怪不怪。他們開始談?wù)搼?zhàn)爭的話題,很快就發(fā)現(xiàn)大家都曾經(jīng)在馬來亞服役。喬讓飛行員看他的傷疤,飛行員饒有興味地察看一番。他告訴他們自己曾經(jīng)被釘起來毒打,他們給他叫了一瓶格羅格酒。
“在我所見所聞中最有趣的,”不久機長說,“就是一群女人和孩子,他們從未進(jìn)入戰(zhàn)俘營。他們戰(zhàn)爭期間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個馬來村莊的稻田里勞作?!?/p>
喬很快地說:“在馬來亞什么地方?我認(rèn)識那群人?!?/p>
飛行員說:“在關(guān)丹和哥打巴魯中間某個地方。我們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被卡車送到哥打巴魯,我開飛機把他們送到新加坡。他們都是英國人,但看起來就跟馬來人一模一樣。所有女人都穿著當(dāng)?shù)匾路?,曬得跟周圍的人一樣黑?!?/p>
喬說:“那群人里面有沒有一個佩吉特太太?”對他而言,頂重要的是知道琴是否在戰(zhàn)爭中幸存了下來。
飛行員說:“有一位佩吉特小姐。她真是一個好女孩兒,是他們的首領(lǐng)。”
喬說:“太太。一個黑頭發(fā)少婦,帶著一個嬰兒?!?/p>
飛行員說:“是的——一個黑頭發(fā)女孩。她帶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兒,但不是她的孩子。那孩子的母親去世了,也是她的同伴。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未婚姑娘,是他們的首領(lǐng)。戰(zhàn)前她只是在吉隆坡工作的打字員。琴·佩吉特小姐。”
喬睜大眼睛看著他:“我以為她已經(jīng)嫁人了?!?/p>
“她沒有結(jié)婚。我知道她沒有,因為日本人把結(jié)婚戒指都沒收了,所以她們把自己分得很清楚。她們都被叫作這個太太那個太太的,除了這個姑娘之外,她是琴·佩吉特小姐?!?/p>
“那就對了,”牧工慢慢地說,“她是叫琴?!?/p>
過了一會兒,他從酒吧出來到門廊上,站著仰望星空。不久他離開酒吧漫步走向畜欄,找到一扇門倚著,在夜色中站了很久,把所有和琴有關(guān)的事情細(xì)細(xì)思考了一遍。那天早上在我倫敦的公寓里,他向我透露了一點他思考的內(nèi)容。
“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他坦白地說,“我要結(jié)婚的話就找她那樣的?!?/p>
我微微一笑?!拔颐靼琢恕!蔽艺f,“那就是你來英國的原因?”
“沒錯。”他坦率地說。他跟吉姆和土著木工一起騎馬回米德赫斯特,牽著走成一隊的十五匹馱馬,花了大約十天時間。自從他們二月在牛場集合,已經(jīng)差不多在馬鞍上連續(xù)度過了三個月。“我還要回去處理鉆頭的事,”他說,“我原來跟斯皮爾斯太太強調(diào)過,在鉆頭完工之前我走不了,但我食言了,找個周三去了凱恩斯,和約翰·達(dá)菲一起坐‘勤務(wù)機’去的,”——后來我知道了那是指每周一次的空中列車航空郵件服務(wù)——“并從那里南下布里斯班,然后從布里斯班來這兒。”
“那黃金珍寶盒呢?”我問。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跟您說實話。我確實贏了一次珍寶盒,但不是今年。那是1946年的事情,我回到昆士蘭的第二年。正如我之前說的,我當(dāng)時贏了一千鎊。”
“原來如此,”我說,“你沒把獎金花掉?”
他搖搖頭?!拔野阉嫫饋砹?,也許有一天我要買一個自己的牛場,或者做牛的買賣,或者別的什么。”
“你覺得現(xiàn)在你還剩下多少錢?”
他說:“信用證上還有五百澳大利亞鎊,我想那就是我全副身家了,大概有四百英鎊吧。當(dāng)然了,我當(dāng)經(jīng)理的工資每個月都會打入威爾斯鎮(zhèn)的銀行里。”
我坐著默默抽了會兒煙。我無法不為這個男人感到心疼。自從他六年前遇見琴之后,就一直把她放在心里,希望找到一個帶著她一點影子的人。當(dāng)他聽說她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就把所有那么一點儲蓄全部取出,不惜代價急急忙忙飛越半個世界到英國來,希望能找到她,并發(fā)現(xiàn)她仍是單身。那是一個賭徒的行為,但他整個人生很可能都是由賭博構(gòu)成的,在內(nèi)地很難不是如此。顯然,如果他的錢能夠為他換來一個和琴·佩吉特結(jié)婚的機會,他是完全不會在意這點錢的。
想到她此時此刻正在他的國家四處奔走尋找他的蹤跡,真是讓人覺得很諷刺。我覺得我還未準(zhǔn)備好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我仍然不能理解,為什么你放棄了給佩吉特小姐寫信的念頭。”我最后說,“你好像提到了威爾斯鎮(zhèn)?!?/p>
“是的?!彼D了頓,然后拖著他那種慢騰騰的腔調(diào)說,“我跟您告別后,想了很多,斯特拉坎先生。也許我真應(yīng)該先把這件事情考慮清楚再離開米德赫斯特。我告訴過您,我從來沒有過不跟有錢姑娘結(jié)婚的夸張想法。如果是合適的姑娘,她要有錢的話,我會像其他男人一樣高興得要死。但還有比這重要得多的事情?!?/p>
他又停頓了一下?!拔襾碜詢?nèi)地,”他慢慢地說,“只會經(jīng)營牛場,內(nèi)地的牛場就是我的歸宿。我無法在像布里斯班或者悉尼那樣的大城市里生活。我甚至都沒有辦法在凱恩斯生活很久。而且,城市里也沒有我可以干的工作。我從小就住在牛場上,沒有念過多少書。我不是說我掙不了錢,在經(jīng)營牛場方面,我可以比大部分牧工干得好,似乎在賣牛方面我也做得不賴。我希望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牛場,很多牛場主都能掙到五萬鎊身家。但如果我想取得如此成績,就必須留在內(nèi)地做我拿手的事情。斯特拉坎先生,我想告訴您,內(nèi)地對于女人來講實在是糟糕透頂?!?/p>
“怎么講?”我輕輕問道。我們真的在開始認(rèn)真考慮某些問題了。
他有點挖苦地笑了?!澳猛査规?zhèn)做例子吧。那里收不到任何廣播電臺,只有發(fā)自布里斯班的短波,還老被靜電干擾。沒有賣新鮮蔬菜和水果的商店,護(hù)士說這就是很多老人家患上糙皮病的原因;也沒有新鮮牛奶和成衣店。女人可以逛的地方只有賣干豆子、杰伊斯液之類的比爾·鄧肯商店。在威爾斯鎮(zhèn)吃不到冰淇淋,沒有可以讓女人買到報紙、雜志或者書的地方,也沒有醫(yī)生,因為沒有醫(yī)生愿意到威爾斯鎮(zhèn)來。沒有電話。沒有游泳池讓女孩們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邊上嬉戲,雖然那里很熱,哦,老天。也沒有其他年輕女士。我相信那個地區(qū)十七到四十歲之間的女士不超過五個人。她們一旦到了能離家的年紀(jì),就背井離鄉(xiāng)到城市去。你可以坐飛機去凱恩斯買點東西,但機票很貴,要不然就開四天吉普車去,完了你會發(fā)現(xiàn)吉普車的輪子全部都要換掉。”他頓了頓,“對男士來講,那是一個生活和工作的好地方,能賺很多錢,但對女士來說那里實在是糟糕透頂。”
“我明白了,”我說,“是不是所有的內(nèi)地小鎮(zhèn)都那樣?”
“大部分都是,”他說,“有一些鎮(zhèn)會大一點,像克朗克里。當(dāng)然了,它們好一些。但是,卡穆威爾、諾曼頓、伯克敦、克羅伊登和喬治敦——它們都跟威爾斯鎮(zhèn)差不多?!彼O聛硭伎剂艘粫??!爸挥幸粋€地方適合女人生活,”他說,“愛麗絲斯普林斯。愛麗絲是一個很棒的地方,哦,老天。一個女孩可以在愛麗絲找到她任何想要的東西——兩間電影院,賣各種商品的店鋪,水果,冰淇淋,新鮮牛奶,埃迪·麥克萊恩的游泳池,那個地方有很多未婚姑娘和年輕的已婚少婦,還有漂亮的房子。愛麗絲是一個很棒的地方,”他說,“但它是獨一無二的。”
“為什么呢?”我問,“是什么使得愛麗絲與眾不同?”
他撓撓頭。“我不知道,”他說,“我想只是因為它比其他地方大一些吧?!?/p>
我把這個問題拋開了?!澳愕囊馑际?,即使你能令佩吉特小姐同意嫁給你,她也無法在威爾斯鎮(zhèn)過上快樂的生活?”
他點點頭。“是的,”他說,流露出痛苦的眼神,“好像一切都跟我在馬來亞遇見她時不一樣了。那時她是個一無所有的戰(zhàn)俘,我也同樣一無所有,所以我們還挺般配的。我一知道她有可能還是單身,就匆忙趕到這里,完全沒有先停下來想想內(nèi)地的情況。也許我有想過,但下意識地把她當(dāng)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那樣她在威爾斯鎮(zhèn)也過得下去。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他哀求地看著我,“但來到英國后,我看到南安普敦,即使它已經(jīng)遭受過轟炸和洗劫,那兒人們的生活方式還是與內(nèi)地有天壤之別。我還來了倫敦,去過科爾溫貝。當(dāng)您告訴我她變得很富有時,我開始想象她的生活狀態(tài),她習(xí)以為常的那一類事情,就知道她不會適應(yīng)威爾斯鎮(zhèn)的生活。然后我就覺得自己行事太草率了。我從沒聽過有哪個從英國直接去內(nèi)地的姑娘能適應(yīng)的。對于一個有錢的姑娘來說,那只有更糟糕?!彼D了頓,向我咧嘴一笑,“所以我去喝格羅格酒了?!?/p>
現(xiàn)在,我覺得他去喝格羅格酒一事絕對無可厚非,但很遺憾這讓他付出了七十英鎊的代價?!笆沁@樣,喬,”我說,“我們需要再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我想我會寫信告訴佩吉特小姐,我見過你。她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p>
他睜大眼睛?!澳悄牢遥俊?/p>
“知道得不多。”我說,“我知道你為她偷過雞,日本人把你釘起來毒打。她以為你死了?!?/p>
“我真是差不多死了?!彼肿煨χf,“她告訴您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八秊榇耸卤瘋灰?,”我輕輕地說,“你也不想讓她繼續(xù)悲傷下去吧?她認(rèn)為那都是她的過錯。”
“完全不是她的錯,”他拖著那種慢悠悠的腔調(diào)說,“她告訴我不要自己把脖子伸出去讓別人砍。我卻不聽勸阻,并為此付出了代價。完全不是她的錯?!?/p>
“我想你應(yīng)該寫信給她。”我重復(fù)道。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給她寫信的話,我不知道到底可以說些什么?!彼洁斓馈?/p>
繼續(xù)為這個問題傷腦筋是沒有意義的,我放棄了?!笆沁@樣,喬,”我說,“花點時間好好想想。你必須最晚什么時候回到澳大利亞?”
“我如果不能在十月底之前回到牛場,斯皮爾斯太太就會譴責(zé)我。”他說,“我要遵守諾言?!?/p>
“這么說你還有兩個半月的時間?!蔽艺f,“你的來程機票花了多少錢?”
“三百二十五磅?!彼f。
“這么說你的信用證上還剩下五百鎊?”
“沒錯?!?/p>
“你是想坐飛機回去呢,還是更愿意走海路?如果你想走海路,我可以幫你買到船票。我估計坐一艘不定期貨船回去要花大概八十鎊,但你必須盡快離開——大約兩周之內(nèi)?!?/p>
“我留在這里好像也沒有什么意義了?!彼悬c疲倦地說,“她會不會在十月底前回到英國?”
“恐怕不會?!?/p>
“我最好坐船回去,把剩下的錢省下來。”
“我認(rèn)為那很明智?!蔽艺f,“我會派下屬替你買船票。在回國之前,你為什么不搬來這里?。繗g迎你使用我的空房間,那會比你住酒店便宜一些?!?/p>
“我不會妨礙您嗎?”
“一點兒也不。”我說,“我一天有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而且如果你喜歡住在這里的話,我會感到很高興?!?/p>
他同意了。我問他,在倫敦短暫停留期間最想去看什么地方。他說想去看看哈默斯密斯區(qū)的金合歡路十九號,那是他父親出生的地方。然后他想去看一次《纏人沼澤地》的現(xiàn)場演出。這個節(jié)目每次播出的時候,只要靜電干擾不嚴(yán)重,他都會通過布里斯班的短波廣播收聽。(“愛麗絲有一個超棒的電臺,”他充滿渴望地說,“一個當(dāng)?shù)仉娕_,就在鎮(zhèn)上?!保┧€想盡可能多見識良種馬和良種牛。他對馬具很感興趣,但他不認(rèn)為我們在這方面有什么可以教他的。
去哈默斯密斯的事情當(dāng)然沒有什么困難。我當(dāng)天下午送他上了一輛公共汽車,然后去辦公室處理昨天被我忽略的工作。除了來訪客戶之外,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考慮。琴·佩吉特見到這位男士時,是否會選擇和他結(jié)婚,完全是她的私事,但很可能她會這么做。不管別人認(rèn)為這樣一對夫婦般配與否,都無法否認(rèn)喬·哈曼具有一些非??煽康膬?yōu)點。他似乎吃苦耐勞,也很節(jié)儉——如果不計他為尋找心愛的姑娘花費巨資飛越半個世界一事,并且很可能創(chuàng)造成功的人生。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善良會使他成為一個好丈夫。
這件事情還有另外一面值得調(diào)查。無論她本人知情與否,琴·佩吉特是有澳大利亞血統(tǒng)的。她從未向我提及祖父詹士·麥法登,她很可能根本不會想起他。然而,正是因為他,她才有這么一大筆遺產(chǎn)可以繼承,并且顯然這筆錢是在他回家參加約克郡的定點越野賽馬,并摔斷脖子之前,在澳大利亞掙來的。稍微增加一點對詹士·麥法登的了解將會相當(dāng)有趣。他的豐厚身家是否也是通過經(jīng)營內(nèi)地的牛場賺來的?他是不是恰好就是另外一個喬·哈曼?
那天下午,我讓秘書給我找來麥法登的檔案盒,在送走了最后一個客戶后,我坐下來瀏覽了一遍里面的契據(jù)和遺囑。我能找到的唯一線索就是詹士·麥法登在1903年9月18日立下的遺囑,開頭寫道:“本人,詹士·尼爾森·麥法登,約克郡郊區(qū)柯比摩爾賽德鎮(zhèn)羅德爾莊園,以及西澳大利亞霍爾斯克里克之主人,在此撤銷此前一切遺囑……”我當(dāng)時對霍爾斯克里克一無所知,就先把這個名字記下來,用于進(jìn)一步調(diào)查。當(dāng)天的調(diào)查到此為止。
接下來我給馬庫斯·費爾尼打電話。他正在英國廣播公司的辦公室里,我向他要一張《纏人沼澤地》的票。為了得到這張票,我不得不把喬·哈曼的事跡告訴他,因為它們似乎非常搶手。他馬上回復(fù)要求喬·哈曼接受《城中一夜》節(jié)目的采訪,我說我會見到喬并轉(zhuǎn)告此消息,他便答應(yīng)把票送過來。然后我繼續(xù)打電話給老丹尼斯·弗蘭普頓,他在湯頓附近有自己的牛場,養(yǎng)殖赫里福種食用純種牛。我把喬·哈曼的愿望告訴他,他非常和藹地邀請喬去他那里住幾個晚上。
我大約七點回到公寓時,喬已經(jīng)在那兒了。我之前安排好在公寓吃晚飯。他去過銀行和旅館,并把手提箱拿來了,放在空房間里。我問他是否找到了他父親在哈默斯密斯的房子。
“我找到它了,”他說,“哦,老天。我找著了?!?/p>
“很糟糕嗎?”
他咧嘴一笑?!啊愀狻辉~不足以形容它。我們在澳大利亞也有一些貧民窟,但沒見過那么破陋的。老爸離開那里,千里迢迢跑到昆士蘭,實在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了?!?/p>
我問他要不要喝一杯雪利酒,但他想喝啤酒。我去給他找來一瓶。“你父親是什么時候離開這個國家的?”我問道。
“1904年,”他說,“他去了克朗克里的科布馬車公司。那公司在汽車引進(jìn)之前是經(jīng)營公共馬車的。他那時候肯定有十五歲了。一戰(zhàn)時他和澳洲人在加利波利打仗。”
“他已經(jīng)去世了,是不是?”
“是,”他說,“他是1940年過世的,在我參軍后不久?!彼D了頓,“我媽還在。她和我姐姐艾米一起住在克朗克里?!?/p>
“請告訴我,”我說,“你知道一個叫作霍爾斯克里克的地方嗎?”
“產(chǎn)黃金的地方?在西澳大利亞的溫德姆那邊?”
“就是那里?!蔽艺f,“那里有金礦,是不是?”
“我想人們現(xiàn)在不去那里淘金了?!彼f,“十九世紀(jì)時那里遍地都是黃金,就像海灣地區(qū)的昆士蘭一樣。我從來沒有去過霍爾斯克里克,但我總覺得它有點像克洛伊登??寺逡恋怯泻芏帱S金,哦,老天。淘金熱持續(xù)了大概十年,后來他們就必須挖下去很深才能找到金子,那樣就無利可圖了。聽他們說克洛伊登一度有三萬居民。現(xiàn)在只有兩百人。在諾曼頓和伯克敦也一樣——威爾斯鎮(zhèn)也一樣。它們都曾是黃金城?!?/p>
“你從未聽說過有叫麥法登的人住在霍爾斯克里克吧?”
他搖搖頭?!拔覜]有聽過這個名字?!?/p>
我告訴他,我拿到一張今晚《纏人沼澤地》的票,以及電臺想請他周六晚上接受現(xiàn)場采訪。他猶豫一番后同意了去錄節(jié)目。我按時收聽了這期節(jié)目,覺得他表現(xiàn)得出奇地好。主持人很有技巧地引導(dǎo)他說話,他說了大約六七分鐘,內(nèi)容關(guān)于米德赫斯特牛場,還有卡奔塔利亞灣南面的鄉(xiāng)下地區(qū),他把它叫作海灣地區(qū)。馬庫斯·費爾尼第二天親自費心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這期節(jié)目實在是太成功了?!拔椰F(xiàn)在真希望能找到更多像他這樣的小伙子,時不時請他們上節(jié)目,”他說,“他們錄節(jié)目的風(fēng)格跟大人物完全不一樣。”
周日,我送他上火車,南下湯頓見識丹尼斯·弗蘭普頓先生飼養(yǎng)的牛。他留在英國的時間不多了,因為肖·薩維爾公司有一趟下周五早晨離港去新西蘭和澳大利亞的航班,我設(shè)法為他預(yù)訂了一個便宜的艙位。他周三回來時,滿口都是在湯頓看到的新鮮事物。“他那里的牛太棒了,哦,老天,”他說,“在那里的兩天,我所學(xué)到的牲口質(zhì)量改良技術(shù),比我在海灣地區(qū)十年學(xué)到的還要多。當(dāng)然了,他的做法在米德赫斯特那樣的牛場無法實現(xiàn),但確實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p>
“你是指育種嗎?”
“在海灣地區(qū),我們壓根不研究品種改良,”他說,“不像在英國。我們只是四處走,看到矮小的牛就射死,留下最好的種牛繁殖后代。我很希望能在海灣地區(qū)看到一個純種牛群,像他的牛群那樣的。那么好的牲口,我只在電視上見到過?!?/p>
晚飯后,我跟他談起佩吉特小姐?!拔覍谝坏絻商旌髮懶沤o她,告訴她你的地址,”我說,“我知道她會因為錯失與你見面的機會而倍感惋惜。相信等你回到米德赫斯特時,就會發(fā)現(xiàn)她寫給你的信已經(jīng)寄到了。實際上,我很確定那時信已寄到,因為我將會寄航空郵件,她肯定也會給你寄航空郵件?!?/p>
想到能收到她的信,他喜不自勝?!拔蚁胛也粫倪@里給她寫信?!彼f,“如果您要給她寫信,我會耐心等待,等我收到她的信后再寫回信。在某種意義上,我很高興沒有在這里見到她。很可能這就是上天的安排,到最后一切都會圓滿收場。”
我?guī)缀趺摽诙鏊碓诎拇罄麃喌南?,但還是忍住了。喬·哈曼找來我辦公室的前一天,我寫了一封信到愛麗絲斯普林斯給她,現(xiàn)在每天都在等回信,因為她習(xí)慣每周給我寫一封信,非常有規(guī)律。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可以給她打電報,把他的地址告訴她,這樣她就不會一無所獲地離開澳大利亞,但也沒有理由在這個階段就把她所有事情都告訴他。
兩天后,我到碼頭送別他,就像幾個月前送別琴一樣。當(dāng)我轉(zhuǎn)身要走下舷梯的時候,他語氣生硬地對我說:“謝謝您為我做了這么多事情,斯特拉坎先生。我會在米德赫斯特給您寫信?!彼臀椅帐帧D蔷o緊的一握,瞬間讓我想起他所受過的種種傷害,使我不寒而栗。
我轉(zhuǎn)身走下舷梯?!安灰蜌猓瑔?。你到家時就會收到佩吉特小姐的信。甚至可能會有更大的收獲?!?/p>
我最后那句話并非無中生有,因為在我口袋里有一封她寫來的信,是昨天寄到的,上面蓋著威爾斯鎮(zhèn)的郵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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