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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語·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 二

所屬教程:譯林版·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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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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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爾斯大叔抽的那種黑色的板煙,實在讓人受不了,最后,他的侄子建議他每天早晨帶著一袋煙到花園盡頭那間小屋里去享受吧。

——好極了,西蒙。一點問題沒有,西蒙,那老人安詳?shù)卣f,你愿意我到哪兒去抽煙都行。那間小屋就非常好:那會對我更衛(wèi)生得多。

——要我的命,我也沒法知道,迪達勒斯先生坦白地說,你怎么能抽這種臭不可聞的可怕的煙草,這簡直像銃藥一樣,天知道。

——這煙的味道可非常好,西蒙,那老人回答說。清涼,而且非常提神。

于是,每天早晨,查爾斯大叔在給他的黑頭發(fā)擦過頭油,精心梳理一番,刷過牙,并戴上他那頂高帽子之后,就必定到那間小屋里去。他在那里抽煙的時候,從門外望去只能看到他那高帽子的邊沿和他的煙斗的煙袋鍋。他把這間發(fā)著臭味的、他和家里的貓和一些農(nóng)具分享的房子叫作他的小棚子,有時還拿它當(dāng)作他的共鳴箱,因為每天早晨他都要興高采烈地唱他最喜歡唱的那幾支歌:《哦,請為我搭一間小屋》或者《藍色的眼睛和金色的頭發(fā)》或者《布拉尼的小樹林》,而讓煙斗上的藍灰色的青煙裊裊上升,在清新的空氣中飄散。

在布萊克羅克居住的那個夏天,開頭一段時間,查爾斯大叔經(jīng)常和斯蒂芬在一起。查爾斯大叔是個身體強健的老人,皮膚黝黑,粗糙的臉上長著白胡須。平常日子他總在卡里斯福特大街他們的住處和經(jīng)常跟他們家打交道的大街上的幾家商店之間跑腿。斯蒂芬很喜歡跟他一塊兒到處跑,因為查爾斯大叔常常會毫不吝惜地把商店柜臺外面敞開的匣子和木桶里的東西大把大把地抓了塞給他。他可能會抓一大把還帶著鋸末的葡萄或者三四個美國蘋果慷慨地塞在他這個侄孫的手里,而店鋪的店員也只好尷尬地笑笑了事。有時,在斯蒂芬假裝不肯接受的時候,他就會皺著眉頭說:

——拿著吧,小少爺,你聽見了嗎,小少爺?這些東西對你的腸胃會有好處的。

在商店店員看過訂貨單之后,他們倆就會一塊兒上公園去,在那里斯蒂芬的父親的一位老朋友,邁克·弗林準(zhǔn)會坐在一條板凳上等待著他們。然后,斯蒂芬就開始繞著公園跑圈兒。這時邁克·弗林便站在靠近車站的門邊,手里拿著一塊表,看著斯蒂芬按照邁克·弗林所喜歡的姿勢在跑道上跑著:高高地昂著頭,膝蓋也提得很高,兩手直挺挺地放在身體兩邊。在早晨的這一段訓(xùn)練過去之后,這位教練就會對他的跑步作一番評論,有時還穿著他那雙破舊的藍帆布鞋蹣跚地跑幾步作為示范。一群感到驚異的小孩和保姆可能會圍過來看著他,甚至在他和查爾斯大叔已經(jīng)重新坐下來談?wù)擉w育和政治問題的時候,他們還遲遲不肯離去。雖然,他聽父親說,邁克·弗林曾經(jīng)訓(xùn)練過許多現(xiàn)代賽跑能手,可是每當(dāng)他低頭用細長的臟手指卷香煙的時候,斯蒂芬總禁不住要看一看他這位教練滿是皺紋和胡子茬兒的臉,有時更帶著幾分憐憫的心情看著他那雙溫和的沒有神采的藍眼睛。這雙眼睛有時會忽然離開手上的工作猛地抬起來失神地向遠處的藍天望去,而他的發(fā)腫的長手指這時也就不再繼續(xù)卷煙,卻讓那些松散的煙絲重新撤回到煙口袋里。

在回家的路上,查爾斯大叔常常要到教堂里去看看,因為圣水池太高,斯蒂芬自己夠不著,那老人常會把自己的手伸到水池里去,然后輕快地把圣水灑在斯蒂芬的衣服上和門廊前的地上。在禱告的時候,他總跪在一方紅手絹上,喘著氣,看著那本書角已被翻黑的禱告書大聲朗讀,那本書的下角都重印著下一面書上的第一個字。斯蒂芬雖沒有他那樣虔誠,卻也滿懷敬意跪在他的身旁。他常常納悶兒,他的這位叔祖究竟為了什么事那樣認(rèn)真禱告。也許他是在為陷身煉獄的靈魂禱告,或者是要求得一個幸福的死亡,再或者也許他是在乞求上帝賜給他一部分他在科克港揮霍掉的那一大筆財產(chǎn)。

每逢星期天,斯蒂芬和他父親,以及他的這位叔祖常常一塊兒出去做健身散步。那老人盡管腳上有雞眼卻非常健步,常常能一氣步行十或十二英里。斯蒂洛根那個小村子是他們走的那條路上的一個分岔口,在這里他們或者向左走向都柏林的山區(qū),或者沿著戈特斯湯路走到丹卓姆,然后,再從桑迪福德回家去。在路上走著,或者站在路旁某一個陰暗的酒店前的時候,他的父輩們常常談一些他們最感興趣的東西,愛爾蘭政治、芒斯特以及他們家過去的典故等,對所有這一切斯蒂芬都十分感興趣地傾聽著,有些他不理解的話,他總一遍又一遍自己重復(fù)念著,直到他能把它們完全記在心里:通過那些談話,他開始對他周圍的現(xiàn)實世界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他自己也必須去參與現(xiàn)實世界的那種生活的時間似乎很快就要來臨了,因此,他現(xiàn)在正暗暗準(zhǔn)備著,準(zhǔn)備接受他感到早晚會落到他身上的重大責(zé)任,雖然對那種責(zé)任的性質(zhì),他現(xiàn)在還僅能模糊地理解。

晚上的時間總是他自己支配的。他常常讀著一本破爛的《基度山伯爵》的英譯本。他在孩提時代不管聽到或者遇到什么可怕的不合情理的事,那個懷著陰暗心情的復(fù)仇者的形象總會鮮明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夜晚他在客廳的桌上用一些印花紙、紙花和顏色紙,還用一些包裝巧克力的金銀紙,搭起一個島上的奇異的巖洞。而最后由于感到這些東西毫無意義又全部給扯碎的時候,他腦子里總會浮現(xiàn)出馬賽、陽光下的藤蔓和美茜蒂絲的鮮明形象。

在布萊克羅克鎮(zhèn)外通往山區(qū)去的路上,有一座刷得很白的小房子,房子四周的花園里種了許多薔薇:他常對自己說,那所房子里還住著另外一個美茜蒂絲。每次出門或者回家的路上,他都拿這所房子作為計算路程的里程碑: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他已經(jīng)歷過一長串的冒險活動,其神奇的程度不次于那本書中描寫的情景。在臨近故事的結(jié)尾部分,則出現(xiàn)了他自己的形象,那時他已經(jīng)很老,滿面含悲和美茜蒂絲一塊兒站在月光下面的花園中,因為她曾經(jīng)多年拒絕了他對她的愛,因而他做出一個悲傷和驕傲的手勢,說:

——小姐,我是從來不吃麝香葡萄的。

他和一個名叫奧布里·米爾斯的孩子聯(lián)合起來在街頭組織了一個冒險集團。奧布里在一個扣眼兒里拴著一支口哨,腰上的皮帶上還掛著一個自行車車燈,其他人就只好在皮帶上插根短棍當(dāng)作匕首。斯蒂芬曾經(jīng)讀過拿破侖關(guān)于穿衣要儉樸的主張,有意不作任何打扮,因此在他對下級軍官下命令之前,和他們在一起商議問題的時候,反而更感到自己十分了不起。這個集團常常跑到一些老太太的花園里去騷擾,或者跑到城堡那邊,在高低不平、滿是野草的巖石上彼此打仗,等到他們疲憊不堪歪歪斜斜地跑回家的時候,他們的鼻孔里都充滿了海灘上腐爛植物的味道,手上和頭發(fā)上也都沾滿了海上的沉船留下的發(fā)臭的油污味。

奧布里和斯蒂芬都認(rèn)識一個送牛奶的人,他們常常一同坐在一輛奶車上跑到奶牛放牧的卡里克邁因斯去。工人們擠奶的時候,這兩個孩子就輪流騎上那頭很容易駕馭的母馬在田野里奔跑。可是當(dāng)秋天來臨,母牛被從牧場趕回家的時候,只要看一眼斯特拉德布魯克的牛棚,看看那里發(fā)綠的臭水坑、稀牛糞和冒著熱氣的濕草料,就會讓斯蒂芬打心眼里感到惡心。在灑滿陽光的牧場上,看起來是那么美麗的牛群現(xiàn)在卻使他非常反感,連它們所擠出的奶他都不愿多看一眼了。

今年九月份的來臨并沒有給他帶來麻煩,因為他家已經(jīng)決定不再把他送到克朗戈斯去了。在邁克·弗林進了醫(yī)院以后,公園里練跑步的活動也已告結(jié)束。奧布里也已經(jīng)上學(xué)校去,他每天晚上只有兩三個小時可以自由活動。他們那個集團因此也就自行解散,晚上不再出去胡亂騷擾或到山崖邊打仗去了。斯蒂芬有時隨著晚上送牛奶的車到處閑逛,路上的晚風(fēng)吹散了他對骯臟的牛棚的記憶,看看奶牛身上的細毛和送奶人大衣上的草籽兒,他也不再感到那樣厭惡了。每當(dāng)車子在一家門前停下的時候,他總等著想偷看一眼一間擦洗得很干凈的廚房或點著柔和的燈光的大廳,看一看那家的女仆怎樣抱那奶罐,以及她如何把門關(guān)上。他想,如果他有一雙暖和的手套,口袋里裝滿姜汁餅干任他隨便吃,那每天晚上趕著牛車沿路去給人送牛奶倒是一種很愉快的生活。可是,他在公園里練跑步時曾使他忽然心里煩悶、兩腿發(fā)軟的那種預(yù)感,以及當(dāng)他的訓(xùn)練者低下頭去用他骯臟的長手指卷煙卷,他不禁懷著不安的心情看著他滿是皺紋和胡子茬兒的臉面時所得到的那種直覺的印象,現(xiàn)在更使他對自己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了。他模糊地理解到他父親的事出了麻煩,而那也正是他們?yōu)槭裁床辉偎退娇死矢晁谷W(xué)習(xí)的原因。一段時間以來,他已經(jīng)感覺到家里發(fā)生了一些輕微的變化。有些事情他原以為是不會改變的,而現(xiàn)在正是那方面的變化一次又一次輕輕沖擊著他幼小的心靈,改變了他對人世的理解。他感到有時也攪動著他的陰暗心靈的抱負,顯然并無意尋找任何出路。當(dāng)他聽到母馬的蹄子沿著大石路的車道發(fā)出嘚嘚聲,身后的奶罐不停搖晃著發(fā)出叮咚聲的時候,一種和外在世界一樣的黑暗也蒙住了他的心。

他又開始想著美茜蒂絲,他反復(fù)回味著她的形象,竟感到全身的血液中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有時他感到渾身發(fā)熱,因而使得他每到黃昏時刻便獨自沿著那條安靜的大道默然游逛。那些花園里的寧靜氣氛和從窗口射出的柔和的燈光都能對他的不安的心靈產(chǎn)生某種安撫作用。孩子們玩耍時的叫嚷聲使他厭煩,他們的愚蠢的講話聲使他感到自己和所有那些孩子完全格格不入,現(xiàn)在他這種感覺比他在克朗戈斯上學(xué)的時候更加嚴(yán)重了。他無意游玩,他渴望到現(xiàn)實生活中去尋找長期存在于他的心靈中的那空幻的形象。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它,也不知道如何去找,但是,有一種預(yù)感總領(lǐng)著他前進,并告訴他不需要他做任何明顯的努力,有一天這個形象自會來和他相見的。他們將仿佛彼此早就相識一樣,早就約定了一個可以在那里安靜地幽會的地方,那地方也許是在某一扇大門前面,也許是在一個什么秘密的地方。在那里,他們將在一片黑暗和沉寂的包圍中單獨相見,而在那個充滿柔情的時刻,他自己的形象也將會有所改變。他會在她的眼前忽然消失,變得不可捉摸,然而一轉(zhuǎn)眼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形象。在那個神秘的時刻,虛弱、膽怯和幼稚便將完全從他的身上消失。

有一天早晨,兩支黃色的大車隊來到門口停下,車上的人全咕咕咚咚跑到屋里去搬東西。各種家具全被從前院搬出來,搬到門口的大車上去。一路上撒滿了亂草繩和繩子頭。東西都安穩(wěn)地裝妥以后,那些車便叮叮當(dāng)當(dāng)沿著大路趕走了:從火車車廂的窗口上,斯蒂芬看到它們顛簸著沿著梅里昂路駛?cè)ィ驗樗退募t著眼睛的母親那時已經(jīng)坐在火車車廂里了。

那天晚上客廳里的火怎么也燒不旺,迪達勒斯先生把撥火棍挑在爐架的橫檔上支著火想讓它燒得更旺一些。查爾斯大叔在一間沒有地板、家具很少的房間的角落里打盹兒,他身旁的墻邊倚著他們家里人的畫像。桌上的微弱燈光照在被車夫們踩臟的地板上。斯蒂芬坐在父親旁邊的一個踏腳板上,傾聽著他東一句西一句的冗長獨白。最初,他對他的話懂得很少或幾乎完全不懂,后來他慢慢明白,有人在和他父親為敵,現(xiàn)在很快就要發(fā)生一場戰(zhàn)斗了。他還感覺到,這次戰(zhàn)斗他自己也必須參加,感覺到他也必須肩負起某種責(zé)任。如此匆匆地離開布萊克羅克舒適的、充滿夢想的生活,穿過那陰暗多霧的城市的一段行程,以及他們現(xiàn)在要搬進去居住的那幾間毫無生趣的空蕩蕩的住房,這一切全都使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一種直覺,一種對未來的預(yù)感又一次占據(jù)了他的心靈。他現(xiàn)在也明白為什么仆人們常常在大廳里彼此交頭接耳,為什么他父親常常背向爐火站在火爐邊。在查爾斯大叔一再催促他坐下吃飯的時候仍不停地大聲談話。

——我還完全有辦法再搞點名堂出來的,斯蒂芬,老伙計,迪達勒斯先生使勁捅著那半死不活的火說。咱們還沒有完蛋,我的兒子。耶穌基督作證(上帝原諒我吧),完全沒有,絕不能說完蛋了。

都柏林讓他產(chǎn)生了新的復(fù)雜的激動心情。查爾斯大叔已經(jīng)老得很糊涂了,不能讓他再出去跑腿。新住處缺乏秩序的生活使斯蒂芬比在布萊克羅克空閑的時間更多了。起初他很樂意懷著幾分羞怯的心情在廣場邊閑逛,或者最多向旁邊的街道里略略走一段??墒?,后來當(dāng)他對這個城市的地形有了一個粗略的了解之后,他便大膽沿著它的一條中心線走下去,一直走到海關(guān)附近。他通行無阻地在船塢和碼頭上閑逛,好奇地觀望著滿是黃色泡沫的水面上漂浮不定的大群的浮標(biāo),觀望著成群的碼頭工人,來回奔跑的車輛和留著胡子、穿著很壞的警察。大包大包的貨物堆積在堤岸邊或被從輪船上吊舉出來,這些東西使他體會到生活的廣闊和離奇,又一次喚起了他心中的那種曾使他在黃昏時刻從一個花園遛到另一個花園尋找美茜蒂絲的不安心情。在這新的繁忙生活中,他可能幻想過他是到了另一個馬賽,可是因為這里沒有絢麗的天空,沒有酒店前陽光下的藤蔓,而使他不免感到遺憾。在他朝碼頭、河上和低垂的天空觀望著的時候,他模模糊糊有一種憤憤不平的感覺,但是,他仍然一天又一天,上上下下到處游蕩著,仿佛他真要尋找一個一直想避開他的什么人。

他和他的母親一塊兒去拜訪過一兩次他們的親戚。雖然他們走過了為過圣誕節(jié)裝飾得十分漂亮、燈燭輝煌的店鋪,但他那種郁郁寡歡的心情卻始終沒有改變。他煩惱的原因很多,有遠因也有近因。他因為自己太年輕,變成了許多愚蠢的一時沖動的感情的俘虜而感到生氣,也因為境遇的改變使他對身邊的世界完全改觀,使自己面臨一個卑賤和虛妄的前景,而為之氣惱。然而,他的憤怒并不能改變這種前景。他耐心地依次記錄下他所見到的一切,盡力使自己置身事外,卻只是偷偷品嘗那令人心緒煩亂的滋味。

他在姨母的廚房里坐在一把沒有后背的椅子上。爐火前一面油漆得十分光潔的墻壁上,掛著一盞帶罩的燈,他姨母正就著燈光在閱讀一份攤在她膝頭上的晚報。她久久地端詳著報上一個滿臉含笑的人的相片,同時若有所思地說:

——這就是漂亮的梅布爾·亨特!

一個滿頭鬈發(fā)的小姑娘踮著腳走過來,偷看那張圖片,她柔和地說:

——她站在什么地方,泥里面?

——她在演一出啞劇,小乖乖。

那孩子把滿是鬈發(fā)的頭倚在母親的袖子上,注視著那張圖片,仿佛非常入迷地喃喃地說:

——漂亮的梅布爾·亨特!

仿佛被那張圖片迷住了,她的眼神久久地停留在那雙嚴(yán)肅而似乎又帶著譏諷神態(tài)的眼睛上,她懷著無限崇敬的心情低聲說:

——能說她不是個了不起的美人嗎?

一個男孩子扛著一小筐煤從街上歪歪斜斜走進來,正好聽到她的話。他連忙把煤放在地上,跑到她身邊來看。他用發(fā)紅又發(fā)黑的手抓住報紙的一角,一邊把她往一旁推,嘴里叨咕說他看不見。

他此刻坐在一所古老的、窗子很暗的住宅里高處那間狹窄的早餐間里?;鸸庠趬ι咸鴦又?,窗外鬼魅一般的黑暗已經(jīng)在河面上聚集起來。爐火前,一位老太太正忙著燒茶,她一邊燒茶,一邊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講述牧師和大夫所講的話。她也談到他們所看到的她近來的變化和她的一些奇怪的談吐和舉止。他坐在那里靜聽著,他的心卻正追隨著穿過煤坑、拱門和甬道,穿過彎彎曲曲的通道和高低不平的山洞向前伸展的一條條危險的道路飛去了。

突然他注意到門口仿佛有個什么東西。在黑魆魆的門洞里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懸在半空中的骷髏。一個瘦弱得像猴子一樣的人出現(xiàn)了,他顯然是因為聽到火爐邊談話的聲音跑來的。門口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問:

——是約瑟芬嗎?

正在爐邊忙著的老太太高興地回答說:

——不是,埃倫,這是斯蒂芬。

——哦……哦,晚安,斯蒂芬。

他回答了她的問候,隨即看到門口出現(xiàn)了一張傻笑的臉。

——你要什么東西嗎,埃倫?站在火邊的老太太問道。

可是,她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

——我以為是約瑟芬來了。我以為你是約瑟芬,斯蒂芬。

她把這句話重復(fù)了好幾遍,接著便無力地大笑起來。

他現(xiàn)在是坐在哈羅德十字街舉行的兒童集會上。他越來越變得沉默寡言,孩子們的游戲他幾乎完全沒有參加。那些孩子們佩戴著從各種游戲中贏來的戰(zhàn)利品,吵吵鬧鬧,蹦蹦跳跳,四處亂跑,雖然他也想一起分享他們的歡樂,但他總感到在那一群戴著無邊小禮帽和寬邊帽的歡樂的男女兒童中,自己是一個十分陰郁的人物。

但是,在他唱完他的一支歌,退到屋里一個安靜的角落時,他卻開始品嘗到孤獨的歡樂。那天晚上開始使他感到的無聊和虛假的歡樂,現(xiàn)在卻對他具有了某種安撫作用,它輕快地掠過他的各種感官,掩住其他所有人的眼睛不讓他們看到他血液中的火熱的激動,因為這時越過一對對旋轉(zhuǎn)著的舞伴,在音樂聲和笑聲中,她的眼神正不時瞟向他所在的那個角落。關(guān)注、責(zé)怪、愛憐,使他的心無比激動。

在娛樂廳里待得最久的孩子們也開始穿衣服了:晚會已經(jīng)結(jié)束。她把一條頭巾披在肩上。在他們倆一塊兒向街車走去的時候,她嘴里吐出的溫暖、芳香的氣息凝聚在她的包著頭巾的頭邊,歡快地飄動著。她的鞋踏在光滑的路上,不停地發(fā)出輕快的聲響。

這是最后一趟街車了。駕車的高瘦的棗紅馬也知道這一點,它們在清澈的夜景中搖晃著脖子上的鈴鐺,提醒人們注意。車上的售票員和車夫在談話,在藍色的燈光下,他們不時點點頭。大部分空著的車座位上亂扔著幾張紅紅綠綠的車票。馬路上聽不到有人來去的聲音。除了高瘦的棗紅馬有時彼此蹭蹭鼻子,搖動幾下脖子上的鈴鐺之外,再沒有任何其他聲響打破黑夜的寧靜。

他們似乎在傾聽著什么,他站在較高一步臺階上,她站在他下面。他們談話的時候,她多次爬到他那一步臺階上來,但很快又下去了,也有一兩次她上來站在他身邊,好一會兒竟忘了下去,但后來仍然下去了。他的心像漲潮時的浮標(biāo)一樣隨著她的活動跳動著,他可以聽到她的眼睛從頭巾下對他所講的話,而且,他知道在某一段模糊的過去,不知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夢境中,他已經(jīng)聽到過她的眼睛的傾訴了。他看到她一再擺弄著她的各種裝飾、她的漂亮的衣服和腰帶,以及她的黑長襪子,而他知道,在這些東西面前他已經(jīng)拜倒不止一千次了。然而,在他的思想中他卻聽到一種聲音,壓過他跳動的心所發(fā)出的嘈雜聲在對他說話,問他是否準(zhǔn)備接過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接過來的她的這份禮物。他還記得,那一天艾琳和他一塊兒站在那家旅館前面的廣場上,看著幾個侍者往旗桿上升起一面小旗,一只捕狐的獵狗在陽光下的草坪上來回奔跑著,忽然間她卻大笑幾聲沿著那條彎曲的下坡路跑開了。這會兒也和那會兒一樣,他無精少神地站在那里,仿佛自己只不過是眼前這片景色的沉默無語的觀望者。

——她也一定希望我摟抱她,他心里想。所以她才跟我一同上了這輛車。在她爬上我這步臺階的時候,我可以很容易就摟抱住她,沒有任何人會看見我們。我可以抱著她,還吻吻她。

可是,他完全沒有這樣做。當(dāng)他單獨坐在那輛無人的街車上的時候,他失神地望著起棱的地板,把手里的車票撕得粉碎。

第二天,他坐在那間很少家具的房子里的桌邊,一連坐了幾個小時。在他面前擺著一支新鋼筆、一瓶新墨水和一本新的綠色練習(xí)本。出于習(xí)慣,他在第一頁的頭上寫下了耶穌會的那個座右銘的簡寫字母:A.M.D.G。在那一頁的頭一行有一首詩的標(biāo)題,那是他正準(zhǔn)備要寫的一首詩:獻給“E-C-”。他知道他這樣寫是對的,因為在拜倫勛爵的詩集上他就看到過類似的題目。在他寫下這個題目,并在下面畫上一根裝飾線之后,他又開始做起白日夢來,并在那個本子的封面上畫下了各種各樣的圖形。他看到自己在那次圣誕節(jié)宴會上的討論之后,第二天早晨坐在布雷的一張桌子邊,企圖在他父親的通知單存根的背面寫一首關(guān)于帕內(nèi)爾的詩??墒?,他的頭腦當(dāng)時竟拒絕處理這個主題,為了擺脫那種思想,他在那張紙上寫滿了他的某些同學(xué)的姓名和住址:

羅德里克·基克漢姆

約翰·勞頓

安東尼·麥克斯威尼

西蒙·穆南

現(xiàn)在看來,他又將失敗了,可是,回想一下過去發(fā)生的那件事,他越想越覺得更有了信心。在這個過程中,一切他認(rèn)為平凡和無意義的成分,都從眼前的景象中消失了。他已經(jīng)不再看見那輛街車的任何痕跡,也看不見車上的人和那些馬匹,甚至他和她的形象也已變得不那么生動鮮明了。那首詩只不過講到那天的夜晚和那令人快意的微風(fēng)以及那散發(fā)著少女光澤的明月。在那些詩里的主人公無聲地站在那光禿無葉的樹下的時候,在他們心中卻埋藏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悲愁,而到最后應(yīng)該吻別的時候,其中一人雖有些遲疑,最終兩人還是熱情地抱吻了。在這之后他在詩稿的腳下寫下了L.D.S.幾個字母,然后藏起那本子,立即跑到他母親的臥室去,在她的梳妝臺前長時間對鏡看著自己的臉。

可是,他這種長時期安閑自由的生活終于結(jié)束了。有一天晚上,他父親帶著一肚子消息回家來,在吃晚飯時,他一直說個不停。斯蒂芬本來一直在等待他父親回來,因為那天家里要吃羊肉羹,而他知道有他父親在一定會讓他用面包泡那肉羹吃的。但是,由于一提到克朗戈斯他就感到舌頭上仿佛結(jié)上了一層令人厭惡的厚皮,因而他對那肉羹也根本不感興趣了。

——就在廣場旁邊那個街角上,迪達勒斯先生第四次說,我完全是無意中和他撞上了。

——那么我想,迪達勒斯太太說,他一定能夠幫忙解決吧。我是說,關(guān)于去貝爾維迪爾的事。

——他當(dāng)然會,迪達勒斯先生說,我不是已經(jīng)對你們說過,他現(xiàn)在已爬到大主教一級的職位了嗎?

——我從來就不想把他送到基督教兄弟會去,迪達勒斯太太說。

——讓基督教兄弟會見鬼去吧!迪達勒斯先生說,你以為是要把他送到臭帕迪或者狗米基那里去嗎?不,他既然一開始接近的就是耶穌會的成員,那么,還是讓他始終跟他們在一起吧。若干年后,他們對他會有好處的。只有他們那些人可以給你找到一份差事。

——他們那些人還都很有錢,是不是,西蒙?

——相當(dāng)有錢,告訴你吧,他們都生活得很富裕。你看到過在克朗戈斯他們的伙食情況。天知道,簡直是像喂斗雞一樣,吃得可好了。

迪達勒斯先生把他的盤子推到斯蒂芬面前,讓他把里面剩下的東西吃掉。

——現(xiàn)在,斯蒂芬,他說,你也該開始賣賣力氣了,小伙計,你已經(jīng)舒舒服服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假期。

——噢,我敢說,他現(xiàn)在一定會盡量努力學(xué)習(xí)的,迪達勒斯太太說,特別要是他能夠和莫里斯在一塊兒。

——哦,我的老天,我完全把莫里斯給忘了,迪達勒斯先生說。啊,莫里斯!過來,你這個沒頭腦的混帳東西!你知道,我準(zhǔn)備把你送到一所學(xué)校去,讓他們教你一撇一捺是個人字,我還要給你買一塊一便士一塊的漂亮小手絹,讓你把鼻子擦干凈了。你說那不是非常好玩兒嗎?

莫里斯對他父親笑笑,然后又對他哥哥笑笑。

迪達勒斯先生把一個眼鏡片塞到眼睛里,然后瞪眼看著他的兩個兒子。斯蒂芬無聲地吃著面包,對他父親的注視未作任何表示。

——真格的,迪達勒斯先生最后說,那校長,或者說大主教還告訴我關(guān)于你和多蘭神父的那檔子事。你是個冒失鬼,他說。

——哦,他可沒有說,西蒙!

——不是說他說,迪達勒斯先生說,可是他把情況原原本本都對我講了。你知道我們原不過隨便閑談,可后來一句引出一句,話越說越多了。再說,你想他對我說是誰將要在那家公司里得到一個職位?可這個我回頭再告訴你們吧。啊,我剛才對你們說,我們很友好地隨便談著,他問我,我們這兒的這位朋友現(xiàn)在還戴不戴眼鏡,接著他就把全部經(jīng)過告訴我了。

——他還很生氣嗎,西蒙?

——生氣!他可不!一個很有氣派的小伙計!他說。

迪達勒斯先生模仿著那位大主教裝模作樣甕聲甕氣的腔調(diào)。

——多蘭神父和我,當(dāng)我在晚餐桌上對他們大家講這件事的時候,多蘭神父和我大笑了一場,你自己最好多注意點吧,多蘭神父,我說,要不小迪達勒斯會把你送上去打十八大板的。我們在一塊兒可笑了個夠,哈!哈!哈!

迪達勒斯先生轉(zhuǎn)向他的太太,用他本來的聲音嘆息著說:

——從這兒你就可以看到他們是怎樣對待那些孩子的了。哦,一輩子當(dāng)耶穌會會員,做個外交家!

他又裝出那位大主教的聲音重復(fù)說:

——我在吃飯的時候告訴他們這件事,多蘭神父和我,還有我們所有的人全都開心地大笑了,哈!哈!哈!

降靈節(jié)的游藝晚會就要開始了,斯蒂芬從化妝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個很小的草坪上橫拉著許多繩子,上面掛滿了中國式的燈籠。他看著參觀的人從房前的臺階上下來,往劇場走去。穿著晚禮服的管事和一些年老的貝爾維迪爾人三三兩兩站在劇場門口,彬彬有禮地把參觀者全領(lǐng)進劇場去。在一盞燈忽然發(fā)出的明亮的燈光下,他可以看到一個神父的笑臉。

為了讓講臺和圣壇前多空出一些地方來,圣餐臺已經(jīng)從教堂里移出去,前幾排的板凳也往后挪了??繅α⒅芏嗄景艉推啃伟?,啞鈴亂堆在一個角落里,在堆得像山一樣的運動鞋、汗衫和用棕色紙亂七八糟地包著的一些背心中間,立著一個皮面的高大木馬,等著在體育表演結(jié)束后抬到臺上去放在優(yōu)勝者中間。

斯蒂芬由于一向有擅長寫作的名聲,已被選為游藝會的秘書,在第一部分節(jié)目中他沒有擔(dān)任任何角色,但在作為第二部分節(jié)目的一個話劇中他卻擔(dān)任主角,演一個滑稽可笑的教育家。所以讓他演這個角色是因為他身材合適,態(tài)度嚴(yán)肅,因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貝爾維迪爾學(xué)校二年級學(xué)生,而且是第二號高個子。

有一二十個小伙子身穿白色的燈籠褲和背心從舞臺上跑下來,穿過圣器室跑進小教堂里去。圣器室和小教堂里等待著許多十分活躍的老師和同學(xué)。那個禿頭的胖少校正用他的腳在試木馬的跳板。那個穿長外衣的清瘦的年輕人站在一旁帶著極大的興趣觀望著,他是來用瓶形棒做一次特技表演的,他的銀白色的瓶形棒從他兩邊的口袋里露了出來。在另一隊人準(zhǔn)備上臺的時候,大家聽到木啞鈴發(fā)出的空洞的梆梆聲。又過了一會兒,那個十分激動的級長把一群孩子像轟鵝似的從圣器室里轟了出來,他像扇動翅膀似的神經(jīng)質(zhì)地扇動著他的法衣袖子,一邊催促走在后面的孩子快走。一小隊那不勒斯農(nóng)民正在教堂的那一頭練習(xí)舞步,有些舉起胳膊在頭頂上旋繞著,有些晃動著用紙花做成的花籃,彎腰行禮。在教堂講壇的那一邊較陰暗的角落里,一位穿著很大的黑裙子的老太太正跪在地上。她站起來后,大家看到她身邊還有一個穿著粉紅色衣服,戴著卷曲的金色假發(fā)和一頂舊式草帽的姑娘,她的眉毛畫得很黑,臉上涂滿了脂粉。大家看到這個小姑娘的形象時,教堂里立即響起一陣好奇的驚嘆聲。一位級長微笑著點點頭,朝那個陰暗的角落走去,他一邊向那位胖老太太鞠一躬,一邊笑著說:

——你身邊這位究竟是一位漂亮的小姑娘,還是一個洋娃娃,塔隆太太?

接著,他彎下腰去細看著那張涂滿脂粉微笑著的臉,不禁大叫著說:

——不對!我發(fā)誓,我相信這就是小伯蒂·塔??!

斯蒂芬正待在窗口,從那里他可以聽到那位老太太和那神父一起大笑的聲音,還聽到他背后那些學(xué)生擠過去看那個馬上要單獨登臺跳草帽舞的小男孩時,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他禁不住感到一陣心煩。他放下面前的窗簾,從他站著的板凳上跳下來,走出了小教堂。

他走出校舍,跑到花園邊一間棚子里。從對面劇場里傳來觀眾發(fā)出的低沉的嗡嗡聲,同時他還忽然聽到了士兵樂隊的管弦樂聲。從玻璃屋頂上放射出來的燈光,使劇場顯得像節(jié)日方舟,停泊在其他房舍形成的小船之中,那吊著燈籠的細繩便似乎是拴著它的纜繩。劇場的一個旁門忽然打開,一道強烈的光線直射到草坪那邊去。從那方舟中忽然傳出一陣響亮的樂聲,那是一支華爾茲舞曲的前奏:當(dāng)那扇旁門又關(guān)上的時候,他在外面還可以隱約聽到那樂曲的節(jié)奏。那樂曲開始時柔和而微帶哀愁的情調(diào),使他心中產(chǎn)生一種難以言狀的情緒,也正是這種情緒使他那一天都感到心神不安,它也是他剛才所以感到十分煩躁的原因。他這種不安像一陣陣聲浪似的從心里發(fā)出。在流動的音樂的浪潮中,那方舟前進著,讓那掛著燈籠的纜繩漂浮在它的身后。接著一陣仿佛是隆隆的小炮聲打斷了樂曲的節(jié)奏。這是啞鈴隊上臺時觀眾發(fā)出的熱烈的掌聲。

在棚子遠處的一頭,靠近街那邊,黑暗中可以看到一猩紅色的火光。他朝著那火光走去,慢慢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料的味道。兩個孩子站在門口正在抽煙,他還沒有走到他們跟前去,便已聽出赫倫的說話聲。

——我們高貴的迪達勒斯來了!一個喉音很重的聲音喊叫道。讓我們向我們這可靠的朋友表示歡迎!

這歡迎最后以一種毫無熱情的笑聲結(jié)束,赫倫行了一個額手禮,然后就把他的手杖拄在地上。

——是我來了,斯蒂芬說,站在那里看看赫倫,又看看他的朋友。

那個人他并不認(rèn)識,可是,在黑暗中借著香煙發(fā)出的紅光,他可以看出一張微微帶笑的很神氣的蒼白的臉,看到他穿著外衣的高高的身材和他戴的一頂硬殼帽。赫倫根本沒有給他們作介紹,卻只是說:

——我剛才正跟我的朋友沃利斯講到,今天晚上你扮演校長的時候,如果能模仿我們那位校長的樣子,那一定會把人給逗死了。那可真是一份無比精彩的笑料。

赫倫想為他的朋友沃利斯模仿一下校長學(xué)究氣很重的低沉的說話聲,但是,學(xué)得很不像,于是,他自己笑笑,要斯蒂芬學(xué)一學(xué)。

——來吧,迪達勒斯,他催促說,你能學(xué)得呱呱叫。誰要是挺不進教湯的聲音,那就讓他去當(dāng)一教禿和酒禿吧。

沃利斯露出慍怒的表情,他于是不再模仿下去,沃利斯的煙嘴忽然堵塞住抽不動了。

——這煙嘴兒真他媽該死,他說,同時拿下煙嘴來皺著眉頭微笑地望著它。它常常會這樣忽然就堵塞住了。你抽煙用煙嘴嗎?

——我不抽煙,斯蒂芬回答說。

——那是,赫倫,迪達勒斯是一位模范青年,他不抽煙,不到市集上去。也從不跟女孩子調(diào)情,他從來都不干任何這類的事,或者說,他他媽的什么都不干。

斯蒂芬搖搖頭微笑著看看他這個對頭的表情豐富的微紅的臉,他的嘴尖得像鳥嘴一樣。他常常覺得實在奇怪,為什么文森特·赫倫生著一張鳥一樣的臉,同時也取一個鳥一樣的名字。一束顏色很淡的頭發(fā)貼在前額上,也像鳥的鳳頭一樣:前額又窄又小,一只細小的鷹鉤鼻長在兩只鼓出的挨得很近的眼睛下面,眼睛顏色很淡,看上去似乎毫無表情。他們這兩個對頭在學(xué)校時原都是朋友。他們倆在教室里坐在一塊兒,在小教堂里跪在一塊兒,做完禱告吃飯的時候坐在一起閑談。因為一年級的同學(xué)都是些很不起眼的笨孩子。在那一年斯蒂芬和赫倫實際上是學(xué)校里最出色的學(xué)生。他們倆總是一塊兒去找校長,請求校長放一天假或者請求他饒恕某個同學(xué)。

——哦,說到這兒,赫倫忽然說,我剛才看到你們老頭子進去了。

斯蒂芬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任何一個同學(xué)或老師只要一提到他的父親,就能馬上完全破壞他寧靜的心情。他心神不定默默地等待著,想聽聽赫倫還會講些什么,而赫倫只是用胳膊肘推推他,似乎懷著無限深意地說:

——你可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狗。

——你為什么這樣說,斯蒂芬說。

——誰都以為你是個再正經(jīng)不過的孩子,赫倫說。可是,我恐怕你真是一只狡猾的小狗。

——我能不能問問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斯蒂芬非常有禮貌地說。

——你當(dāng)然可以,赫倫回答說。我們看見她了,沃利斯,我們是不是看見她了?她可真是再漂亮不過了。而且,還非常好尋根問底!斯蒂芬擔(dān)任什么角色,迪達勒斯先生?斯蒂芬不愿唱歌嗎,迪達勒斯先生?你們老頭子從他的眼鏡后面死死地瞪著她看,所以,我想你們老頭兒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你的秘密。天知道,要擱我,我可不在乎。她真是呱呱叫,你說是不是,沃利斯?

——可真是不壞,沃利斯平靜地回答說,把他的煙嘴又放在嘴角上叼著。

赫倫這樣在一個不相識的人面前談這些話,使得斯蒂芬心中突然燃起一陣無名火。對他來說,一個女孩子對他感興趣或者關(guān)心,根本不是一件什么有趣的事。那天一整天,他腦子里除了想到在哈羅德十字路街車的臺階上和她告別,以及那情景在他心中引起的激動的感情和他因此寫下的那首詩之外,他幾乎什么也沒有想過。那天一整天他都在想再和她見一次面,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看戲的。過去的那種不安和煩躁情緒又一次充塞他的心中,完全像那天晚會時的情況一樣,可他現(xiàn)在還沒有來得及寫一首詩來發(fā)泄他的這種情緒。孩童時期兩年的成長和兩年所獲得的知識使他現(xiàn)在已和過去不同,他不能再那樣發(fā)泄自己的情緒了:那天一整天,一種陰郁的柔情像河水一樣在他心中奔流,然后,又向一些陰暗的通道中慢慢退去,這一切已使他覺得十分無聊,直到最后那位級長的玩笑話和那個男扮女裝的孩子更使他忽然感到非常不耐煩起來。

——所以你完全應(yīng)該承認(rèn),赫倫接著說,這回我們肯定已經(jīng)抓住你了。你從此再也不能在我面前裝什么圣人了,這一點是完全肯定的。

從他嘴邊又發(fā)出一陣毫無熱情的微笑聲,然后和剛才一樣,他彎下腰去用他的手杖在斯蒂芬的小腿肚上輕輕打了一下,仿佛是對他進行一種半玩笑的譴責(zé)。

斯蒂芬憤怒的心情已經(jīng)過去了。他現(xiàn)在既不感到高興也不再那么惶恐了,他只希望這些玩笑話趕快結(jié)束。對于那一套在他看來顯得十分愚蠢和無聊的談話,他也并不憤恨,因為他知道,存在于他頭腦中的那些驚險際遇,并不會因為他講的這些話遭受到什么危險,于是,他臉上也仿照他的對手露出了虛假的微笑。

——坦白交代吧!赫倫重復(fù)說,再一次用他的手杖在他的小腿肚上打了一下。

他打他原是鬧著玩,但是,這一次不像前一次那么輕,斯蒂芬感到腿上像針扎了一下,有些微微發(fā)熱,但也幾乎毫無疼痛的感覺。接著,他仿佛為了配合他這位朋友的調(diào)笑興致,恭順地彎下腰背誦《懺悔詞》。這一插曲結(jié)果倒也很好,因為赫倫和沃利斯都因為他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縱聲大笑起來。

斯蒂芬原不過是空口說著那些表示坦白的話,但在他正說著的時候,一個偶然的記憶卻像變魔術(shù)似的使他忽然回想起過去發(fā)生過的情景,那時他也看到赫倫微笑著的嘴邊出現(xiàn)了一對殘酷的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感覺到同樣是那根手杖打在他的小腿肚上,并且也聽到了同樣的表示譴責(zé)的話:

——坦白交代吧。

那事是他入學(xué)第一個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發(fā)生的,那時候,他是在第六班。他敏感的天性因受到那種庸俗低下的生活方式的折磨,還常給他帶來極大的苦惱。都柏林的沉悶生活也使他的心情不安而頹喪。他從兩年的夢幻般的生活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完全進入了一個新的天地。這里的一切事和人都深刻地影響著他,使他沮喪或給他某種引誘,但不管是引誘也罷,或者使他沮喪也罷,總使他的心中時刻充滿不安和痛苦的思想。在學(xué)校里,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閑時間,他都用來閱讀具有強烈反抗性的作家的作品,作品中的譏誚之詞和激烈的語言使他的頭腦始終處于激動狀態(tài),直到后來這種激動心情又全在他自己的粗糙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

他一星期主要的勞動就是寫點這類的文章,每星期二當(dāng)他從家里到學(xué)校去的時候,他總以路上發(fā)生的事情作為一種征兆來判斷他自己的命運,有時他決定和他前面的某個人競走,加快腳步看在到達某一目標(biāo)之前是否能超過那人,或者他小心翼翼地在人行道上一塊方磚接一塊方磚移動他的腳步,然后以此來判斷他那一周的作文能否獲得第一名。

有一個星期二,他走向勝利的道路忽然殘酷地被切斷了。教英文的老師塔特先生用一個手指指著他,毫不隱諱地說:

——這孩子在他的作文中宣揚了異端邪說。

整個教室里鴉雀無聲。塔特先生也沒有打破那沉默,卻只是用他的一只手在大腿中間掏摸著,弄得他漿得很硬的襯衫領(lǐng)子和腰部嚓嚓直響。斯蒂芬連頭也不敢抬。這是一個很寒冷的春天的早晨,他的眼睛還感到有些疼痛,看不清東西。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敗、自己被人抓住,也意識到他的思想和家庭的卑下,同時他感到他的向上翻著的粗糙不平的衣領(lǐng)非常不舒服地磨著他的脖子。

塔特先生好不容易笑了兩聲,使得班上的學(xué)生稍感輕松了一些。

——也許你自己并不知道,他說。

——什么地方?斯蒂芬問道。

塔特先生抽出他在兩腿中間亂掏的手,把他的作文卷攤開。

——這里。就是關(guān)于創(chuàng)世主的靈魂的那幾句。呃姆……呃姆……呃姆……??!沒有可能越來越接近。這就是異端邪說。

斯蒂芬低聲辯解說:

——我的意思是說,永遠沒有可能達到。

這是一種屈服的表現(xiàn),塔特先生感到高興了,他把作文卷折起來交給同學(xué)們傳給他,同時說:

——噢……啊!達到。那可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可是,全班同學(xué)并沒有因此安下心來。下課以后,雖然誰也沒有跟他再提起這件事,但他可以感覺到周圍的人都隱隱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高興的心情。

在他當(dāng)眾受到指責(zé)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他手里拿著一封信,沿著德拉蒙康德拉路走著,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喊道:

——站??!

他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他班上的三個同學(xué)從黑暗中向他走了過來。剛才喊叫的是赫倫,他站在他的兩個隨從中間向前走著,一邊上下晃動他的手杖為他們的腳步打拍子。他的朋友博蘭走在他的身邊,滿臉堆著笑,而納什卻隔他幾步緊跟在他后面,他由于跟不上喘著氣,并不停地搖晃著他那長滿紅頭發(fā)的大腦袋。

這些孩子剛一轉(zhuǎn)進克朗里夫路,他們便開始談?wù)撈鹨恍┳骷液退麄兊淖髌?,談到他們正在讀些什么書,以及他們各自的父親的書架上有多少書等。斯蒂芬聽他們談這些,感到有些奇怪,因為博蘭是他們班上出名的笨蛋,納什是出名的懶鬼。事實上,他們在談了一陣他們各自最喜愛的作家之后,納什宣稱他認(rèn)為馬里亞特船長是最偉大的作家。

——胡說八道,赫倫說,你問問迪達勒斯。誰是最偉大的作家,迪達勒斯?

斯蒂芬注意到他提問時的譏笑口吻,他說:

——你們是說散文作家?

——是的。

——紐曼,我想。

——你是說紅衣主教紐曼?博蘭問道。

——是的,斯蒂芬回答說。

納什布滿雀斑的臉更笑開了,他轉(zhuǎn)身對斯蒂芬說:

——你喜歡紅衣主教紐曼嗎,迪達勒斯?

——哦,許多人都說紐曼的散文風(fēng)格最好,赫倫對另外那兩個人解釋說,當(dāng)然他不是一位詩人。

——誰是最好的詩人呢,赫倫?博蘭問道。

——坦尼森勛爵,當(dāng)然,赫倫回答說。

——哦,是的,坦尼森勛爵,納什說。咱們家就有一本他的詩集。

這時斯蒂芬忘記了他自己立下的永不開口的誓言,忽然插嘴說:

——坦尼森也算詩人!咳,他那全都是些順口溜!

——哦,算了吧,赫倫說。誰都知道坦尼森是偉大的詩人。

——那么你說誰是偉大的詩人?博蘭問道,同時用胳膊肘捅一捅他旁邊的人。

——當(dāng)然是拜倫,斯蒂芬回答說。

在赫倫的帶動下他們?nèi)艘黄鹱I諷地大笑起來。

——你們笑什么?斯蒂芬問道。

——笑你,赫倫說。拜倫是偉大的詩人!他的詩只是給一些沒受過教育的人寫的。

——那他一定是個很了不得的詩人嘍!博蘭說。

——閉上你的嘴吧,斯蒂芬說,大膽地向他轉(zhuǎn)過身去。你們所知道的詩,不過是你寫在校園里的石板上然后一扔了事的那些東西罷了。

事實上,據(jù)說博蘭確曾在校園里的石板上寫過兩行詩,內(nèi)容是描寫他的一個同學(xué),騎著一匹小馬從學(xué)?;丶胰サ那榫埃?/p>

泰森騎著馬前往耶路撒冷,

他摔下來摔傷了他的亞歷克·卡弗澤倫。

他這幾句話使得那兩個隨員不吭聲了,但赫倫接著說:

——不管怎么樣,拜倫是個異端分子,而且還極不道德。

——我不管他是個什么人,斯蒂芬生氣地叫道。

——你根本不管他是否是一個異端分子?納什說。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斯蒂芬嚷道,除了一些翻譯的東西,你一輩子從來也沒有讀過任何一本書,還有博蘭也一樣。

——我知道拜倫是個壞人,博蘭說。

——來呀,抓住這個異端分子,赫倫叫喊道。

很快斯蒂芬就成了他們的俘虜。

——那一天塔特已經(jīng)搞得你非常著慌了,赫倫接著說,他指出了你的作文里的異端邪說。

——我明天再去告訴他,博蘭說。

——你去好了,斯蒂芬說,我就怕你根本不敢開口。

——不敢?

——就是。你會嚇得命都沒有了。

——你老實點!赫倫大聲說,又用手杖砍斯蒂芬的腿。

這是他們要進攻的信號。納什把他的胳膊往后一扭,博蘭卻拾起扔在水溝里的一根很長的白菜根。斯蒂芬遭到手杖和那個長有癤疤的白菜根的敲打,拳打腳踢地掙扎著,最后退到一個鐵絲網(wǎng)連成的籬笆旁邊。

——你承認(rèn)拜倫不是好人。

——沒那回事。

——趕快承認(rèn)。

——我不承認(rèn)。

——承認(rèn)。

——不承認(rèn)。不承認(rèn)。

最后,經(jīng)過一番拼命掙扎,他終于掙脫了。打他的那幾個孩子朝瓊斯路那邊走去,還一邊朝他譏諷地大笑,而他因為眼淚模糊了視線,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邊哭泣,一邊用力捏緊自己的拳頭。

他似乎還當(dāng)著那些縱聲大笑的同學(xué)的面在背誦《懺悔詞》,那個可咒詛的插曲仍然令人痛心地歷歷在目,迅速從他眼前掠過,但他奇怪為什么對那幾個曾經(jīng)折磨過他的人,他現(xiàn)在卻已并無惡意。他們的怯懦和殘酷,他一點也沒有忘記,可是對那些情景的回憶,并沒有再引起他的憤怒。他在書本中雖讀到過關(guān)于激烈的愛和恨的描寫,但現(xiàn)在在他看來都已顯得是那樣地不真實。甚至那天晚上他從瓊斯路跌跌撞撞往家走的時候,他也感到有一種力量像剝?nèi)ナ焱傅墓拥墓ひ粯?,從他身上剝?nèi)チ送蝗话l(fā)作的那種憤怒的感情。

他仍然同那兩個同伴站在棚子的盡頭,聽著他們閑談,或者聽聽從劇場傳出的陣陣掌聲。她正和別的觀眾一起坐在那里,也許正在等他出場。他試著想記起她的長相,可是,總也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她頭上像戴著帽子似的包著一塊頭巾,還記得她那雙黑眼睛似乎一方面在鼓勵著他,一方面又使他十分膽怯。他不知道她是否像他老想著她一樣,也一直在想著他。接著,在黑暗中他避開另外那兩個人的眼睛,把一只手的指尖輕輕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非常輕微地碰一碰。可是,她的手指在碰著他的手的時候,顯然比這還要輕,還要穩(wěn):忽然間對于她的手的觸摸的記憶現(xiàn)在像一股看不見的浪潮流過了他的頭腦和他的全身。

一個孩子沿著棚子的屋檐朝他們跑過來。他非常激動,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哦,迪達勒斯,他大叫著,多伊爾可對你大發(fā)睥氣了。你得趕快進去化好妝準(zhǔn)備上場。你最好趕快吧。

——他這就來了,赫倫用一種拉長的傲慢的聲音對送信的孩子說,他什么時候愿意去,就會去的。

那孩子轉(zhuǎn)身對赫倫重復(fù)說:

——可是多伊爾已經(jīng)大發(fā)脾氣了。

——能不能請你向多伊爾轉(zhuǎn)達我最好的問候,說我愿他瞎了雙眼吧?赫倫回答說。

——那么好,我現(xiàn)在就去吧,斯蒂芬說,他對這類榮譽絲毫也不感興趣。

——我可不會去,赫倫說,讓他見鬼去吧,我才不去呢。對一個有身份的學(xué)生就不能這樣隨隨便便派一個人來叫去。還發(fā)脾氣哩,真是的!你肯在他那個了不起的破戲里擔(dān)任一個角色,就已經(jīng)很對得起他了。

斯蒂芬最近在他的這個對頭身上發(fā)現(xiàn)的這種整天吵吵鬧鬧的友情,并沒有使他本人改變他歷來遇事逆來順受的習(xí)慣。他不相信那種過分激烈的情緒,也不十分信任這種友情的真實性,他覺得這些都使人可悲地預(yù)感到將來成年后的情景。這里提出的所謂有關(guān)榮譽的問題和其他類似的許多問題一樣,他全認(rèn)為微不足道。過去,當(dāng)他的思想盡力追逐它的那些不可捉摸的形象,后來又對這種追逐感到猶豫不決而退卻的時候,他總不時聽到他的父親和他的老師們的勸導(dǎo),敦促他一定要千方百計做一個正人君子,敦促他一定要千方百計做一個好的天主教徒。他們的聲音現(xiàn)在在他聽起來都顯得非常空洞了。在運動會開始的時候,他聽到另一種聲音在敦促他要變得強壯、有氣魄和健康,而在挽救國家民族的運動進入學(xué)校的時候,他卻又聽到另一種聲音,吩咐他必須忠于他的國家,幫助提高它的語言和傳統(tǒng)。在塵世中,他早已預(yù)見到一個世俗的聲音一定會吩咐他通過他的努力再恢復(fù)他父親昔日的地位,而同時他的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們的聲音又敦促他對人一定要夠朋友,要掩蓋別人的過失,要為別人求情,還要盡可能設(shè)法讓學(xué)校多放幾天假。正是這些聽來十分空洞的聲音使得他在追求那些形象時變得猶豫不決了。他只是在某一時期留意過一下那些聲音,但要是他再聽不見那些聲音,遠離那些聲音,單獨待著或者同一些充滿幻想的朋友們待在一塊兒,他卻只會感到非常高興。

在圣器室里一個胖胖的臉色白嫩的耶穌會會員和一個穿著破舊藍衣服的中年人正在一個盤子里調(diào)油彩和白粉。已經(jīng)化好妝的孩子們都別別扭扭地站在那里或來回走動,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不時在臉上東捅一下西捅一下。在圣器室中間有一個到學(xué)校來參觀的年輕的耶穌會會員,站在那里有節(jié)奏地從腳尖到腳跟前后搖晃著,兩只手深深插在兩邊的口袋里。他的很小的腦袋上長著一頭光亮的紅色的鬈發(fā),新刮過的臉和他那一塵不染的法衣和擦得很亮的皮鞋看來倒非常調(diào)和。

斯蒂芬站在那里觀望著那個搖晃著的身軀,很想弄明白這位神父面帶譏諷的微笑究竟是何含意,這時他卻忽然記起在他還沒有到克朗戈斯上學(xué)以前,父親對他講過的一句話,你永遠可以從一個耶穌會會員的穿戴上判斷他的為人。同時,他感到父親的思想和這位穿得很講究、微笑著的神父的思想之間很有某種共同之處。他還注意到這里的情景對于那神父的身份,甚至對那圣器室本身都是一種褻瀆:高聲的談話和玩笑聲完全打破了這里的沉寂,連這里的空氣中也充滿了煤氣燈和油彩發(fā)出的刺鼻的味道。

一個中年人在他的額頭上畫上皺紋,并把他的臉畫得黑一塊藍一塊,他心不在焉地聽著那個矮胖的年輕耶穌會會員叨咕著,要他把話說得更響一些,說得更清楚一些。他可以聽到樂隊正演奏《基拉爾尼的百合花》,并且知道不一會兒幕布就會被拉開了。他并沒有怯場的感覺,但是他想他現(xiàn)在要去擔(dān)任的那個角色實在讓他感到很丟人。偶然記起的幾句臺詞便使他已經(jīng)畫上油彩的臉不禁發(fā)紅了。他看到她嚴(yán)肅而富有誘惑力的眼睛正夾在一群觀眾中觀望著他,那眼神立即消除了他的一切疑慮,使他的意志頓時堅定起來。他仿佛暫時另外借來了一種特有的性格,他周圍的激動的心情和青春的氣息也感染著他,改變了他滿懷狐疑的不安心情。有那么一剎那,他感到自己似乎當(dāng)真又穿上了童年時代的服裝:當(dāng)他和別的演員們一起站在舞臺的一邊的時候,他也和大家一樣感到無限歡樂,那在歡笑聲中剛剛落下的幕布又被兩個身強力壯的神父急急忙忙歪歪斜斜地拉了上去。

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五光十色的煤氣燈照耀下的舞臺上,在一片灰暗的布景前面表演起來,在眼前的一片空虛中只看見無數(shù)的面孔。使他感到驚奇的是,這個在排練時他感到毫無意趣,東拉西扯的劇本,現(xiàn)在卻忽然活起來了,似乎這個劇本自己在那里表演,他和他那些同臺的演員們只不過是通過各自的角色對它略加幫助而已。在最后一場結(jié)束幕落的時候,他聽到前面的虛空中充滿了掌聲,從他旁邊的幕布的一個縫隙中,他看到了那個使他的表演顯得異常神奇的人。無數(shù)模糊的面孔忽然四散了,人群三三兩兩匆忙向外走去。

他匆匆離開舞臺,拋開舞臺上那套裝腔作勢的表演,穿過小教堂一直跑到學(xué)?;▓@里去。現(xiàn)在這出戲已經(jīng)演完,他的神經(jīng)急需進行某種新的冒險。仿佛為了不錯過這新的時機,他匆忙向前跑去。劇場的門已全部打開,觀眾也已散盡了。在他假想著拴住那只方舟的纜繩上,還有很少幾只燈籠在夜風(fēng)中飄蕩,無精打采地發(fā)著微光。他匆匆從花園里爬上臺階,急切希望別讓他要追趕的人逃掉,他使勁擠過門廳中擁擠的人群,從站在那里觀望著散場的人群,向他們鞠躬并和他們握手的兩個耶穌會會員面前走過。他心神不安地在人群中推擠著朝前走,裝作十分匆忙的樣子,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他走過去后,他撲著白粉的頭發(fā)在人群中留下的微笑和指指點點的議論。

他走上臺階,看到他家的人正在第一個燈柱下面等待著他。他掃視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于是又生氣地往臺階下跑去。

——我得到喬治街去送個信,他匆匆對他父親說。我可能要在你們后邊到家了。

不等他父親提出任何問題,他便橫過馬路開始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走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這是要往哪兒走。驕傲、希望和欲望在他心中像被揉碎的花草,在他心靈的眼睛的注視下,散發(fā)出令人心煩意亂的氣息。他那受到傷害的自尊心、破滅的希望和被挫敗的欲望,在他胸中翻騰起來,他大步向山下走去。他胸中這股悶氣在他滿懷憂傷的眼睛前面一團團向上飄去,飄過他的頭頂,直到眼前的空氣又變得像原來一樣清澈而寒冷了。

一層薄霧仍然遮著他的視線,不過他的眼睛已經(jīng)不再那么刺痛了。過去,常有那么一種力量會忽然使他忘卻心中的怒火和憤懣之情,現(xiàn)在又有一種類似的力量使他的腳步平靜下來。他站在那里向上望著陳尸館陰暗的門廊,然后又看看他旁邊的一條鋪著碎石的黑暗的小巷。他看到那條小巷的墻上寫著洛特馬場幾個字,同時慢慢地呼吸到散發(fā)著臭味的陰沉的空氣。

——那是馬尿和爛稻草的味道。他心里想,這味道聞起來倒挺舒服。它能使我的心情平靜下來。我的心情現(xiàn)在已十分安靜了。我得回去。

斯蒂芬又一次在皇家橋一輛火車車廂的角落里坐在他父親身邊。他正和他父親一起乘坐晚郵車到科克去。當(dāng)火車噴著氣開出車站的時候,他記起從前對一切都感到驚異的孩子心情,以及他到克朗戈斯去念書頭一天所發(fā)生的一切事。但是,現(xiàn)在他對什么都不感到驚奇了。他看到越來越暗的大地迅速從他身邊滑過,看到沉默無聲的電線桿每隔四秒鐘便有一根從他的窗口閃過,看到只有幾名沉默無聲的路警守衛(wèi)著的燈光閃爍的小車站很快被郵車拋在后面,然后,像舉著火把賽跑的人拋下的火星一樣,在黑暗中閃爍幾下便完全消失了。

他毫無興趣地聽他父親談著科克的情況和他小時候發(fā)生的一些事,當(dāng)他談到某個死去的朋友,或者當(dāng)他忽然記起他們這一回到科克去的實際目的時,他的話就會被一聲嘆息,或者從口袋里掏出酒瓶來喝一口的動作所打斷。斯蒂芬盡力聽著,可是那些話絲毫引不起他的同情。他所講的已死去的那些人,他全都不認(rèn)識,只除了查爾斯大叔,而他的形象最近也已慢慢從他的記憶里消失了。不管怎樣,他知道他父親的財產(chǎn)馬上就要拿去拍賣,這實際上是剝奪掉他自己的一部分所有權(quán),因而他感到這個世界實際是已殘酷地粉碎了他的一切夢想。

列車到達馬里博羅車站時,他已經(jīng)睡著了。等他醒來時,火車已開過了馬羅站,他父親也蜷著身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睡著了。黎明前的一派冷光籠罩著四周的山村,籠罩著無人的田野和關(guān)門閉戶的村舍。觀望著寂靜的山野,不時聽到他父親低沉的呼吸或在睡夢中猛一轉(zhuǎn)動的聲響,使得睡眠的恐怖似乎對他也具有很大的誘惑。身邊看不太清的已入睡的乘客使他有一種離奇的恐懼感,仿佛他們可能會傷害他,因而他禱告著希望白天趕快來臨。他那既不是向上帝也不是向圣徒發(fā)出的祈禱,由于清晨凄冷的微風(fēng)從車廂門口的縫隙里直吹到他的腳邊,實際是以他的一陣寒戰(zhàn)開始,而以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僅僅為了配合火車始終不變的節(jié)奏而發(fā)出的聲響作為結(jié)束。那毫無聲息的電線桿以四秒鐘為間隔,不停地演奏著它們節(jié)拍急促的音樂。這種瘋狂的高速度的音樂減緩了他的恐懼感,他倚在身旁的窗欞上,慢慢地又合上了眼睛。

他們乘坐一輛帶篷馬車穿過科克時,時間還非常早,然后,他在維多利亞旅館一個房間里繼續(xù)睡了一覺,溫暖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他可以聽到馬路上人來人往的聲音。他父親正站在一個梳妝臺前非常細心地研究著他的頭發(fā)、他的臉和胡子,他伸著脖子往身旁的水罐里望,然后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又把水罐向身邊倒過來。他一邊這樣做,一邊柔和地用一種有些奇怪的腔調(diào)唱著下面的歌:

只是天真無邪和顢頇

給年輕人帶來一時心歡,

因此我愛,我不能再

  在這里盤桓。

無法醫(yī)治的創(chuàng)傷,當(dāng)然,

便只能忍受痛苦,當(dāng)然,

因此我已決定

  去美洲,不再回轉(zhuǎn)。

我的愛她美似鮮花,

我的愛她勻稱、柔膩,

她恰像上等的美酒,

  味道正濃郁。

但一旦它變得冰冷,

一旦它失去芬芳氣息,

它便將枯萎、死去,

  像山谷中的露滴。

想著窗外陽光普照的晴和的城市,聽著他父親斷斷續(xù)續(xù)把離奇、哀怨的小調(diào)串聯(lián)在一起的柔和、輕快的顫音,前一天夜里苦惱的迷霧完全從斯蒂芬的頭腦中消散了。他匆匆爬起來穿好衣服,等他父親的歌聲一停便說:

——這支歌可比你過去唱的所有那些大家唱都更好聽。

——你這樣想嗎?迪達勒斯先生問道。

——我喜歡這支歌,斯蒂芬說。

——這是一支非常老的曲調(diào),迪達勒斯先生說,用手卷著他兩邊的胡須。啊,你應(yīng)該聽聽米克·萊西唱這支歌的,可憐的米克·萊西!他唱起來拐好多小彎兒,就是你們唱歌時常用的那種花腔,我可唱不出來。要說唱大家唱,那孩子可真是個能手。

迪達勒斯先生要來一些煎餅當(dāng)早點,吃飯的時候,他反復(fù)詢問那個侍者當(dāng)?shù)氐男侣?。每?dāng)提起一個人的名字時,他們的談話常常彼此東岔西岔,因為這位侍者的腦子里想著的,既是現(xiàn)在這位財產(chǎn)所有者,又是他的父親迪達勒斯先生或者甚至他的祖父。

——啊,我真希望他們沒有把皇后學(xué)院搬走,迪達勒斯先生說,因為我想讓我的這個小家伙也去看一看。

沿著馬爾堤生長的樹木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開花了。他們走進皇后學(xué)院的校園,一個非常愛嘮叨的工友領(lǐng)著他們走過方形的廣場。但在他們走過一段石子路的時候,每走十來步總因為那工友要站住回話,只得停下一會兒。

——啊,你剛才怎么說來著?可憐的大肚漢已經(jīng)死了?

——是的,先生,死了,先生。

每當(dāng)他們在路上停下的時候,斯蒂芬站在那兩人背后總感到非常尷尬,對他們的談話絲毫不感興趣,他十分煩躁,希望趕快再往前走。在他們走過那個方形廣場以后,他的煩躁更使他幾乎像害了熱病。他納悶兒,據(jù)他所知,他父親原是一個很機靈而且多疑的人,現(xiàn)在怎么會讓這個滿口奉承話的工友給蒙混住了。一早晨他還感到很悅耳的那種生動的南方口音,現(xiàn)在他已感到十分刺耳了。

他們走進解剖示范室,迪達勒斯先生在那個工友的幫助下到那些桌子上去尋找他自己名字的縮寫。斯蒂芬躲在較遠的地方,示范室的陰暗和沉悶的空氣,以及那種進行十分無聊的嚴(yán)肅的研究的氣息,使他的心情變得更加低沉。在一個顏色很暗的臟污的桌面上,他看到好幾處用小刀刻上的胎兒字樣。想象中的往事忽然襲來,他的血液沸騰了:他似乎感覺到過去的那些學(xué)生現(xiàn)在都圍在他身邊,而他卻極力想躲開他們。關(guān)于他們生活的具體情況,父親雖然講過許多,但他未能領(lǐng)會,現(xiàn)在竟只因為桌面上刻下的這兩個字而忽然鮮明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了。一個寬肩膀、長著小胡子的學(xué)生正嚴(yán)肅地用一把折刀在刻那幾個字母。其他學(xué)生在他身邊站著或者坐著,大笑著看著他操作。有一個人推了推他的胳膊。那個大個子學(xué)生皺了皺眉頭,轉(zhuǎn)過臉去。他穿著寬大的灰衣服和一雙棕黃色的皮鞋。

有人喊斯蒂芬的名字。他匆忙跑下示范室的臺階,希望離開他所看到的這景象盡可能遠些。低頭看一看他父親名字的縮寫,他不禁用兩手遮住了發(fā)紅的臉。

在他橫過那個方形廣場朝學(xué)校門口走去的時候,那兩個字和那番景象卻不時在他的眼前出現(xiàn)。現(xiàn)在竟然在外在世界中發(fā)現(xiàn)了他一直以為只是他自己思想上特有的一種可悲的毛病的痕跡,他不禁感到非常吃驚。他過去的那些可怕的幻夢現(xiàn)在又全部聚集在他的心頭了。它們也是急驟而瘋狂地從一些空洞的言辭中忽然顯現(xiàn)在他的眼前的。他很快就對它們屈服了,讓它們橫掃過他的思想領(lǐng)域,降低他的思想境界,但他一直懷疑,不知它們來自何處,來自一個產(chǎn)生離奇幻境的什么洞穴,而且,在它們從他的頭腦中掃過之后,他一直變得對別人軟弱而謙恭,而對自己卻感到不安和厭倦。

——啊,一點不錯!肯定那兒就是那些賣私酒的食品店!迪達勒斯先生叫喊道。你常聽我談到那些私酒店的,不是嗎?斯蒂芬。好多次只要我們的名字被記下來了,我們就跑到那里去,一大群人,其中有哈里·皮爾德、小杰克·蒙頓和鮑勃·戴斯,還有莫里斯·莫里亞蒂,一個法國人,還有湯姆·奧格雷迪和我今天早上跟你談起過的米克·萊西,還有喬伊·科貝特和坦太爾的可憐的好心腸的約翰尼·基弗斯。

馬爾堤畔樹上的樹葉不停地搖動著,在陽光下竊竊私語。一隊板球隊員走了過去,他們是些穿著法蘭絨衣服和運動裝的活潑的青年人,其中一人手上拿著一個很長的綠色的柳條筐。在旁邊一條很安靜的街道上,一個由五人組成的德國樂隊,穿著破舊的制服,用一些破舊的銅管,正對一些街頭的流浪兒和無所事事的專門給人跑腿的孩子們演奏著。一個戴白帽子、圍著圍裙的女仆在給窗口的一盆花澆水,那窗臺在溫和的陽光下顯得好像是用石灰石打磨成的。從另一個開向露天的窗口傳出一陣鋼琴聲,彈出的音符一個音階一個音階地高上去,直到最高音部分。

斯蒂芬在父親身邊走著,傾聽著那些他已經(jīng)講過多次的故事,一再聽到在他父親年輕時曾和他一起尋歡作樂的那些人的名字,他們現(xiàn)在已分散在全國各地或者已經(jīng)死去了。一股淡淡的哀愁在他心中發(fā)出一陣嘆息。他想起在貝爾維迪爾時他自己的那種難以名狀的地位,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一個對自己的權(quán)力都感到害怕的領(lǐng)袖,驕傲、敏感、多疑,不停地對自己卑下的生活和狂亂的思想進行著斗爭。他面前那臟污的桌面上刻著的字跡使他感到非常刺眼,仿佛是在對他肉體上的軟弱和無用的熱情表示嘲諷,并使他由于自己過去的那種瘋狂和下流的放蕩生活而對自己十分厭惡。哽在喉嚨里的口水仿佛也發(fā)出了酸苦的味道,無法下咽。那淡淡的哀愁更慢慢完全占據(jù)了他的腦海,他因而暫時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他仍然能聽到父親的說話聲——

——等到你自己開始闖一條路的時候,斯蒂芬——我肯定不要多久你就該自己去闖了——一定記住,不管你干什么一定只能和一些正人君子在一起干。我年輕的時候,我告訴你,我可是生活得很不壞,和我交往的都是些有臉面的正派人物。我們每個人都能干點什么。這一個有一口好嗓子,那一個是個好演員,再一個能夠唱幾首好聽的滑稽歌曲,又一個會劃船或者會打小網(wǎng)球,另外還有些人會講故事等。我們總有辦法消遣,尋歡作樂,盡情享受生活,而這對我們可并沒有任何壞處。不過我們都是些正人君子,斯蒂芬——至少我希望是那樣——我們還都是些十分誠懇的愛爾蘭人。我希望你今后來往的也都是那種人,一些有鼻子有眼的人。我是拿你當(dāng)作一個朋友在跟你談話。我不贊成一個兒子一定要害怕自己的父親。不,我是像你爺爺在我年輕時對待我一樣在對待你,我們更像是弟兄,而不像是父子。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頭一次抓住我抽煙時的情景。有一天,我正站在南臺盡頭和幾個跟我年歲差不多的小伙子在一起,當(dāng)然,我們都自以為自己是了不得的人物,因為我們每個人嘴角上都叼著一個煙斗。忽然間老頭子從那兒經(jīng)過。他什么話也沒有說,甚至也沒有停下來看我一眼??墒?,第二天正好是個星期天,我們倆一塊兒出去散步,在我們快走近家門口時,他掏出他的雪茄煙盒,說——來來,西蒙,我不知道你也抽煙或者抽煙斗什么的。——當(dāng)然我當(dāng)時盡量裝作沒事的樣子。——如果你真想抽點好煙,他說,試試這雪茄怎么樣。一位美國船長昨天晚上在昆斯敦送給我這幾支雪茄。

斯蒂芬聽到他父親的說話聲變成了一陣大笑,而那笑聲似乎更近于哭泣。

那時候,他是科克最漂亮的男人,上帝作證,確實是這樣。他走在街上,很多婦女常常停下來看他。

他聽到他父親喉嚨里發(fā)出一個很大的響聲,強咽下了他的啜泣,他止不住一時神經(jīng)的沖動,又睜開了自己的眼睛。這時忽然闖進他視線的陽光使他頭頂上的天空和云彩變成了一個奇異的世界,一片片閃著深紅光線的湖泊似的空間之中夾雜著一團團陰暗的浮塊。他的頭腦本身感到厭倦而無力。店鋪前面招牌上的字跡他幾乎都認(rèn)不清了。由于他自己的那種可怕的生活方式,他似乎已使自己置身于現(xiàn)實的界限之外了。除非他在現(xiàn)實世界中聽到發(fā)自他內(nèi)心的瘋狂喊叫的回聲,否則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便已不能再使他有所觸動,甚至已不能和他溝通了。塵世和人的呼吁已不能引起他的任何反響,對夏日、歡樂和友情的召喚他已經(jīng)變得如聾似啞,他父親的說話聲也使他感到十分厭倦和頹喪。他緩慢地重復(fù)著下面的話,幾乎認(rèn)不出那些都是他自己的思想了。

——我是斯蒂芬·迪達勒斯。我正在父親身邊走著,他的名字叫西蒙·迪達勒斯。我們現(xiàn)在是在科克,在愛爾蘭的科克??瓶耸且粋€城市。我們住的房間在維多利亞旅館里。維多利亞和斯蒂芬和西蒙。西蒙和斯蒂芬和維多利亞。全都是些名字。

忽然間,他對兒時的記憶變得非常模糊了。他試著想回憶起過去的某些生動的時刻,可是竟然都想不起來了。他只想起一些人的名字。丹特、帕內(nèi)爾、克萊恩、克朗戈斯。一個小孩子曾經(jīng)讓衣箱里放著兩把刷子的老太太教過地理,然后他就被送到離家較遠的學(xué)校里去,他接受了他的第一次圣餐會,還用他的板球帽吃過稀薄的果醬。他曾在校醫(yī)院的小床上看到過不停地在墻上跳動的火光,夢見自己已經(jīng)死去,夢見穿著金線條黑斗篷的校長給他做彌撒,并夢見自己被埋葬在石灰路旁教堂里的小墓園中了??墒?,那時他并沒有死。帕內(nèi)爾死掉了。在教堂里并沒有為死者做彌撒,也沒有送葬的隊伍。他并沒有死,但他像陽光照耀下銀幕上的影像一樣消失了。他已經(jīng)失去存在,或者走出存在之外,因為他現(xiàn)在已不存在了。想一想有多么奇怪,他竟然就這樣逃出于存在之外,并非由于死去,而是由于在陽光下消失了,或者在宇宙中的什么地方迷失了方向,被人完全遺忘了。更奇怪的是,他竟然看到自己的矮小身軀:一個身穿灰衣服的扎著腰帶的孩子,又一次短暫地在他眼前顯現(xiàn)。他的雙手插在兩邊的口袋里,帶松緊口的褲腿緊包著他的兩膝。

在他父親的財產(chǎn)將被拍賣的前夕,斯蒂芬非常溫馴地跟著他父親在滿城的酒吧間里亂跑。對市場上的商販,對酒吧間里的男女侍者,以及對向他討一點錢的乞丐,迪達勒斯先生總講著同樣一個故事——他是科克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在近三十年中他在都柏林一直盡力想去掉他的科克口音,以及他身邊的這位彼得·皮卡卡法克斯是他的大兒子,可他只不過是都柏林的一個無名之輩。

那天早晨,他們很早就從紐科姆咖啡店出發(fā)了,在咖啡店里,迪達勒斯先生的茶杯老是丁零哐啷地碰著放茶杯的碟子。斯蒂芬只得故意挪動椅子或咳嗽幾聲來掩蓋這說明他父親頭一天晚上一定狂飲過的丟人的表現(xiàn)。可是,令人羞辱的事接踵而來,市場上商人們露出虛假的微笑,他父親不停地跟那些擠眉弄眼的酒館女招待調(diào)情,還有,他父親的朋友們又對他講一些鼓勵和恭維的話。他們對他說,他頗有他祖父的那股威嚴(yán)氣派,迪達勒斯先生同意說,他雖然很像他祖父,可是難看多了。他們盡量挑出他談話中的科克口音,并要他承認(rèn)利河比里費河漂亮得多。他們中有一個人要試試他的拉丁文到底怎么樣,要他翻譯一段迪萊克塔斯的文章,并問他這兩句話怎么說才對:是說tempora mutantur nos et mutamur in illis,還是tempora mutantur et nos mutamur in illis。另外還有一位非常健壯的老人,迪達勒斯先生稱他約翰尼·卡什曼,這位老人要他說,是都柏林的姑娘漂亮,還是科克的姑娘更漂亮些,弄得他非常難堪。

——他天生不是那路人,迪達勒斯先生說。別理他吧。他是一個沉靜、愛思考的孩子,從不費腦筋去關(guān)心那類無聊的事。

——那么說他就不能算是他父親的兒子了。那個矮小的老人說。

——這我可說不清,真的,迪達勒斯先生說,高興地笑著。

——你父親,那個小老頭兒跟斯蒂芬說,年輕的時候可是科克城最大膽的調(diào)情能手。這個你聽說過嗎?

斯蒂芬低下頭,望著酒吧間的磚地。

——啊,你可別往他腦子里灌輸這些東西,迪達勒斯先生說,上帝自然會教導(dǎo)他的。

——當(dāng)然,我絕不會往他頭腦里灌輸任何東西,我的年齡已經(jīng)夠做他的祖父了。而且,我已經(jīng)當(dāng)祖父了,那小老頭兒對斯蒂芬說,這個你知道嗎?

——你真當(dāng)祖父了?斯蒂芬問道。

——我當(dāng)然是,那小老頭兒說。在節(jié)日水井那邊我已經(jīng)有兩個蹦蹦跳跳的小孫子了。啊,我問你!你看我有多大歲數(shù)?我還記得曾經(jīng)看到過你爺爺穿一件紅外衣騎著馬出去打獵,那會兒你還沒有出生呢。

——是的,也許你想象曾經(jīng)看見過,迪達勒斯先生說。

——我肯定看到過,那個小老頭重復(fù)說。不僅如此,我甚至還記得你的曾祖父老約翰·斯蒂芬·迪達勒斯的樣子,他可真是個可怕的火暴脾氣的人。你聽聽!你說我記得多少事吧!

——那一共是三代——四代了,在座的另一個人說。那么說,約翰尼·卡什曼,那你差不多快活夠一個世紀(jì)了。

——啊,告訴你實在話吧,那個小老頭說,我今年才只不過二十七歲。

——我們的年歲完全決定于我們的感覺,約翰尼,迪達勒斯先生說,把你們面前的酒都喝干吧,咱們?nèi)吭賮硪槐?。來,蒂姆或者湯姆或者不管你叫什么名字,給我們每人都照樣再來一杯。天哪,我感到我現(xiàn)在才不過十八歲呢。這是我的兒子,他的年齡還沒有我的一半大,可是不管什么時候,我不論干點什么都比他強得多。

——說話客氣一點,迪達勒斯,我想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你靠后的時候了,那位一開始就講過話的先生說。

——不,上帝作證!迪達勒斯先生肯定說。我可以跟他比賽唱一支男中音的歌,或者我可以和他比賽爬一扇有五道杠的大門,或者我可以到曠野中去和他比賽追逐獵狗,像三十年前我跟克里的一個年輕人干過的那樣,那會兒誰也跑不過我。

——可是現(xiàn)在他肯定會勝過你,那個小老頭兒說著,用手敲敲自己的前額,然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是啊,我只希望他能和他父親一樣做一個好人,我能說的就是這些了,迪達勒斯先生說。

——如果他是個好人,他一定會有成就的,那個小老頭兒說。

——感謝上帝,約翰尼,迪達勒斯先生說,我們已經(jīng)活了這么久,可并沒有干過什么害人的事。

——而且還做了許多好事,西蒙,那個小老頭兒嚴(yán)肅地說。感謝上帝我們活了這么久,還干了這么多好事。

斯蒂芬看著三個酒杯被從柜臺上舉起來,看到他父親和他的兩位密友為他們的過去干杯。一個財產(chǎn)造成的鴻溝或者是性格上的差異使他和他們分開了。他的思想似乎比他們的更為古板:它像月光觀望著年輕的大地一樣冷冷地凌駕于他們的斗爭、歡樂和悲傷之上。曾經(jīng)使他們激動的生命和青春的熱情似乎都跟他毫無關(guān)系。他既不知道什么叫作和別人交往的歡樂,也從來不懂得什么是粗獷的男性的健康的活力,更不知道什么父子之道。在他的心靈中,除了冷漠、殘酷,毫無感情的情欲之外,再沒有任何使他激動的東西。他的童年已經(jīng)死去,或者已經(jīng)消失,和它一起消失的是他的能夠欣賞天真的歡樂的心靈,他一直只是像不毛的月球一樣在人生的海洋上漂蕩。

你所以那樣蒼白,是否因為

整天在天空爬行,注視大地,

這孤獨的生活已使你無比煩膩?

……

他重復(fù)背誦著這幾行雪萊的詩的片段。這無比廣大的不屬于人類的循環(huán)活動和人類的無能為力的悲慘境遇的交替使他不寒而栗,完全忘掉了他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然而毫無意義的悲傷。

斯蒂芬的母親、弟弟和他的一個表弟全都在福斯特廣場的一個角落里等待著,只有他和他父親爬上臺階、走進了有幾個蘇格蘭衛(wèi)兵站崗的長廊。他們走進大廳站在柜臺前面,斯蒂芬拿出了開給愛爾蘭銀行總經(jīng)理的一張三十三鎊的支票。這筆錢是他的論文在展覽會上獲得的獎金,很快就由出納員用紙幣和硬幣付給他了。他裝作很不在乎的樣子把錢塞進自己的口袋,聽任那個和他父親閑聊著的友善的出納員隔著寬大的柜臺和他握手,并表示希望他將來前途無量。他對他們的談話感到很不耐煩,腳底下幾乎一時也站不住了。可是,那位出納員還遲遲不肯去接待別的顧客,卻對他說,他現(xiàn)在正生活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沒有什么比讓一個孩子受到金錢能買到的最好的教育更為重要的了。迪達勒斯先生在大廳里到處東張西望,一直細看到屋頂,遲遲不肯離開。斯蒂芬催他走的時候,他卻對他說,他們現(xiàn)在站立的地方正是舊日的愛爾蘭國會下院所在地。

——上帝保佑!他非常虔誠地說,想一想當(dāng)時的一些人,斯蒂芬、希利·哈欽森、弗勒德、亨利·格拉頓、查爾斯·肯德爾·布希,再看看我們現(xiàn)在的這些貴族,他們可都是國內(nèi)外愛爾蘭人民的領(lǐng)導(dǎo)啊。唉,上帝作證,他們就絕不愿和他們同死在十英畝大的一塊土地上。不會的,斯蒂芬,小伙計,我不能不遺憾地說,他們的生活簡直完全像我在歡樂而甜蜜的六月的晴朗的早晨,無拘無束地到處游逛。

十月的料峭寒風(fēng)在銀行四周不停地吹著。站在泥濘路邊的那三個人的臉已經(jīng)凍得通紅,眼睛也凍得直流淚了。斯蒂芬看著衣服穿得很單薄的母親,想起幾天前他在巴納多的窗口看到過一件標(biāo)價二十個幾尼的斗篷。

——行了,全辦妥了,迪達勒斯先生說。

——咱們最好去吃一頓飯吧,斯蒂芬說,上哪兒去好?

——吃飯?迪達勒斯先生說,嗯,我想咱們最好,你說什么來著?

——找個不太貴的地方,迪達勒斯太太說。

——到安德登飯店去?

——對。找一個安靜些的地方。

——走吧,斯蒂芬接著說,價錢貴一點沒關(guān)系。

他激動地踏著碎步在所有的人前面走著,臉上掛著微笑,他們也都盡快地跟著他,看著他急急忙忙的樣子也不禁笑了。

——你得像一個有出息的好小子,鎮(zhèn)靜一點,他父親說,咱們這不是出來進行一千米賽跑來了,是不是?

一個轉(zhuǎn)眼即逝的歡樂的季節(jié)把斯蒂芬的那筆獎金輕而易舉地花掉了。從城里不停地寄來大包大包的罐頭、糖果和干果等。每天他都開出一個供全家食用的菜單,每天晚上他都要領(lǐng)著三四個人到劇院去看《英戈馬爾》或者《里昂貴婦》。他的大衣口袋里隨時裝著準(zhǔn)備請客人吃的維也納巧克力,褲兜里還鼓鼓囊囊裝著大把的銀幣和銅幣。他給每個人都買些禮物,把他的住房徹底清理了一番,訂出了各種計劃,把他的書架上的書也全部倒騰過一遍,每天拿起一些價目表來仔細閱讀,并擬出了一個由他一家人組成的共和國名單,名單上的每一位成員都有一個職務(wù),還給自己家里的人開設(shè)了一個貸款銀行,并勸促愿意借款的人接受他的貸款,這樣他就可以有機會獲得給人開收據(jù)、算利息的樂趣。實在沒有什么事可做了,他就坐上街車滿城里到處去閑逛。然后,這歡樂的季節(jié)終于結(jié)束了。裝著粉紅色油漆的油罐已經(jīng)空了,他的臥房里的護墻板卻仍然沒有漆完,而且到處還翹起一些油皮。

他們家依舊回到了原來的生活狀況。他母親也沒有太多的理由來責(zé)備他隨便花掉了他那筆錢。他自己也重新回到了從前的那種學(xué)校生活,他的一切新奇的幻想已全都落空了。共和國徹底垮臺,貸款銀行在賠了一筆錢之后完全倒閉,賬目全部結(jié)清,他為自己的生活制訂的一切規(guī)章現(xiàn)在全都無用了。

他那些理想該是多么愚蠢啊!他曾經(jīng)想筑起一道嚴(yán)謹(jǐn)而典雅的堤壩,借以攔截他身外的骯臟生活的潮流,同時依靠正當(dāng)行為、實際利益和新的父子關(guān)系的準(zhǔn)則,也用它擋住不時從他內(nèi)心發(fā)出的強大的潮流的沖擊。一切全都無用。內(nèi)心和外界的水流同樣都很快漫過了他所建立的堤壩。兩股潮流開始又一次在那被沖垮的堤岸上猛烈地互相搏斗。

他也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外界隔絕的生活毫無意義。他既未能向他夢寐以求的生活跨近一步,也完全未能消除使他和母親、弟弟、妹妹離心的那種令人不安的羞辱和怨恨。他感到他和他們似乎并不屬于同一個血統(tǒng),他和他們的關(guān)系只是一種神秘的寄養(yǎng)關(guān)系,寄養(yǎng)的孩子和寄養(yǎng)的弟兄。

他極力想安撫一下隨時存在于他的心中、使世上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和無足輕重的那種強烈的思慕。他并不害怕自己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即使他的生活變成一連串毫無意義的逃避和虛妄,他也全不在乎。面對著他心中無時不存在的那種甘愿沉溺于罪孽深重的野性的欲望,世上似已不復(fù)有任何神圣的東西可言。他譏誚地回味著自己秘密的放蕩生活的可恥細節(jié),在那種生活中,他實際是通過冷漠地褻瀆一切對他具有誘惑力的形象以尋得無上樂趣。他日日夜夜生活在被他歪曲的外在世界的形象之中。一個他白天看來十分端莊和天真爛漫的形象,到了晚上通過曲折幽暗的睡夢向他走來的時候,她的臉色已變得狡猾而淫蕩,眼睛里也閃爍著獸性的歡樂。只有清晨當(dāng)他還模糊地記得頭一天晚上陰森森的狂歡和相當(dāng)強烈的可恥的犯罪感時,他才多少感到一些痛苦。

他又開始了到處游逛的生活。含情不露的秋日黃昏使他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正像多年前的黃昏曾使他跑遍布萊克羅克的幽靜的街道一樣??墒?,現(xiàn)在已再沒有那種整潔的前院花園或者從窗口射出的柔和的燈光能引起他的無限柔情了。只是有時,他心中的情欲暫時熄滅,那使他消耗精神的激烈情緒暫時被哀怨的柔情所代替的時候,美茜蒂絲的形象才會在他的記憶的背景上冉冉出現(xiàn)。他又一次看到通往山邊小道旁的白色小屋和長滿玫瑰花的花園,并記起當(dāng)他和她在多年彼此隔絕并各有自己的一段生活經(jīng)歷之后再次在花園里的月光下相會的時候,他將對她作出的那種悲哀而驕傲的拒絕的姿態(tài)。每逢那種時候,克勞德·梅爾多特充滿柔情的話總會自動跳到他的嘴邊,使他不安的心情得到暫時的安撫。一種充滿柔情的預(yù)感使他想到他一直向往的那次幽會,而且盡管殘酷的現(xiàn)實在他的現(xiàn)在和當(dāng)年的希望之間已形成一條鴻溝,他也仍然不能忘懷他一直幻想著的,到時候他的軟弱、畏縮和怯生的感覺將會全部消失的那次神圣的會見。

這樣的時刻轉(zhuǎn)眼過去了,令人傷神的欲火又一次燃燒起來。在他念完那些詩句之后,一種無法出口的呼喊和無法說出的野蠻詞句卻從他的頭腦中冒出來,強迫他脫口而出。他的血液開始不安地沸騰起來。他在陰暗潮濕的街道上來回走著,不時向陰森的小巷和門洞里觀望,急切地希望能聽到點什么聲音。他像一個被打傷的野獸一樣四處徘徊,低聲呻吟。他急于想和另一個跟他相似的人一起去犯罪,強迫另一個人和他一起犯罪,并和她一起品嘗犯罪的歡樂。他感到黑暗中有一個黑乎乎的形體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走來,那柔和而喃喃低語的形體像水流一樣充滿了他的全身。那喃喃聲像一群睡夢中的人發(fā)出的夢囈一樣充滿了他的兩耳,那柔和的水流滲透了他的整個存在。在他忍受著它的滲透和它所帶來的痛苦的時候,他的手痙攣地屈伸著,牙齒也緊緊咬在一起。在大街上他伸出兩臂去,要緊抱住那個想從他身邊逃開,又一再挑逗他的正逐漸消失的瘦弱的形象:長時間哽在喉頭的呼喊,現(xiàn)在終于從他口中傾吐出來。它好似在地獄里受盡折磨的人群發(fā)出的絕望的哭泣從他胸中涌出,最后卻像一陣哀求的啜泣聲漸漸消失,那是一種要求不顧一切是非的縱情呼喊,那喊叫不過是他在小便池旁濕淋淋的墻上看到過的、胡亂涂下的一些下流話的回聲。

他已經(jīng)走進了一個由許多狹窄而骯臟的街道組成的迷宮之中。從骯臟的弄堂里他聽到一陣陣粗野的狂歡聲、雜亂的爭吵聲和醉漢唱出的拖長的歌聲。他向前走著,毫不感到畏懼,心里想著不知他是否走到猶太人區(qū)域來了。身穿色彩鮮艷的長袍的婦女和姑娘們在街頭走過,她們走家串戶,看起來悠閑自在,香水味撲鼻。他忽然止不住渾身發(fā)抖,眼前也變得一片模糊了。在煙霧騰騰的天空的背景上,他朦朧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仿佛圣壇燭火似的黃色的煤氣燈光。在客家門前和門里燈光通明的大廳中聚集著一群群的男女,仿佛正準(zhǔn)備舉行某種儀式。他現(xiàn)在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是從幾個世紀(jì)的睡眠中忽然驚醒過來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街道中間,他的心慌亂地跳動著,簡直像是在用力撞擊著他的胸膛。一個身穿粉紅色長袍的婦女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拉著他仔細看著他的臉。她開心地說:

——晚上好,親愛的威利!

她的房間里不很亮,卻很暖和。一個很大的洋娃娃叉開兩腿坐在床邊的一張很大的安樂椅上。他極力想說點什么,好使自己顯得并不拘束。他看著她脫掉她的袍子,并注意到她驕傲而多少又有些尷尬地晃動著她那灑滿香水的頭。

他一聲不響站在房間中央,她向他走過來,歡欣而嚴(yán)肅地摟抱著他。她滾圓的手臂緊緊地摟著他,而他看到她那樣嚴(yán)肅而沉靜地望著他,感覺到她溫暖而平靜的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時,卻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歡樂和慰藉的淚水在他滿懷喜悅的眼睛中閃爍,他一語未發(fā),張開了他的嘴唇。

她用她那使他感到酥麻的手?jǐn)n了一下他的頭發(fā),她喊他小流氓。

——吻我一下吧,她說。

他很想吻她,但怎么也低不下頭去。他愿意讓她緊緊抱著,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上撫摸。躺在她懷里,他感到自己忽然變得堅強而自信,什么也不害怕了。但是,他怎么也低不下頭去吻她。

她忽然一揚手把他的頭彎下來,使兩人的嘴唇緊貼在一起了。他從她抬起的坦率的眼睛中看到了她這樣做的用意。這一切完全使他神魂顛倒了。他閉上眼睛,把自己的身心全部交給她了。除了她那溫柔的微張的嘴唇使他感到某種難以名狀的壓力之外,整個世界在他心目中似乎都已不復(fù)存在了。壓在他嘴唇上的嘴唇仿佛也壓在他的腦海里,它仿佛是一種傳達某種含糊的語音的工具。在那兩對嘴唇之中他感到一種從未感覺過的羞怯的壓力,那壓力比罪孽更令人心情沉重,但又比聲音和氣味更為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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