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拿起美麗的玩具在周圍跳舞。誰也不想再看這株樹了,只有那位老保姆在樹枝間東張西望了一下,而她只不過想知道是不是還有棗子或蘋果沒有被拿走。“講一個故事!講一個故事!”孩子們嘟囔著,同時把一位小胖子拖到樹這邊來。他坐在樹底下——“因為這樣我們就算是在綠樹林里面了,”他說。“樹兒聽聽我的故事也是很好的。不過我只能講一個故事。你們喜歡聽關(guān)於依維德·亞維德的故事呢,還是聽關(guān)於那位滾下了樓梯、但是卻坐上了王位、得到了公主的泥巴球1呢?”
1原文是Klumpe-dumpe,照字面直譯就是“滾著的泥塊”。“講依維德·亞維德的故事!”有幾個孩子喊著。“講泥巴球的故事!”另外幾個孩子喊著。這時鬧聲和叫聲混做一團。
只有樅樹默默地不說一句話。它在想:“我不能參加進來嗎?我不能做一點事兒嗎?”不過它已經(jīng)參加了進來,它應(yīng)該做的事已經(jīng)做了。
胖子講著泥巴球的故事——“他滾下樓梯,又坐上了王位,并且得到了公主。”孩子們都拍著手!叫道:“講下去吧!講下去吧!”因為他們想聽依維德·亞維德的故事,但是他們卻只聽到了泥巴球的故事。樅樹立著一聲不響,只是沉思著。樹林里的鳥兒從來沒有講過這樣的故事。泥巴球滾下了樓梯,結(jié)果仍然得到了公主!“是的,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樅樹想,并且以為這完全是真的,因為講這故事的人是那么一位可愛的人物。“是的,是的,誰能知道呢?可能我有一天也會滾下樓梯,結(jié)果卻得到一位公主!”於是它很愉快地盼望在第二天晚上又被打扮一番,戴上蠟燭、玩具、金紙和水果。“明天我決不再顫動了!”它想。“我將要盡情為我華麗的外表而得意。明天我將要再聽泥巴球的故事,可能還聽到依維德·亞維德的故事呢。”
於是樅樹一聲不響,想了一整夜。
早晨,仆人和保姆都進來了。“現(xiàn)在我又要漂亮起來了!”樅樹想。不過他們把它拖出屋子,沿著樓梯一直拖到頂樓上去。他們把它放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這兒沒有一點陽光可以射進來。“這是甚么意思?”樅樹想。“我在這兒干嗎呢?我在這兒能聽到甚么東西呢?”
它靠墻站著,思索起來。它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思索;白天和晚間在不停地過去,誰也不來看它。最后有一個人到來,但是他的目的只不過是要搬幾個空箱子放在墻角里罷了。樅樹完全被擋住了,人們也似乎把它忘記得一乾二凈了。“現(xiàn)在外邊是冬天了!”樅樹想。“土地是硬的,蓋上了雪花,人們也不能把我栽下了;因此我才在這兒被藏起來,等待春天的到來!人們想得多么周到??!人類真是善良!我只希望這兒不是太黑暗、太孤寂得可怕!——連一只小兔子也沒有!樹林里現(xiàn)在一定是很愉快的地方,雪落得很厚,兔子在跳來跳去;是的,就是它在我頭上跳過去也很好——雖然我那時不大喜歡這種舉動。這兒現(xiàn)在真是寂寞得可怕呀!”“吱!吱!”這時一只小耗子說,同時跳出來。不一會兒另外一只小耗子又跳出來了。它們在樅樹身上嗅了一下,於是便鉆進枝丫里面去。“真是冷得怕人!”兩只小耗子說。“否則待在這兒倒是蠻舒服的。老樅樹,你說對不對?”“我一點也不老,”樅樹說。“比我年紀(jì)大的樹多著呢!”“你是從甚么地方來的?”耗子問。“你知道甚么東西?”它們現(xiàn)在非常好奇起來。“請告訴我們一點關(guān)於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的事情吧!你到那兒去過么?你到儲藏室去過嗎?那兒的架子上放著許多乳餅,天花板下面掛著許多火腿;那兒,我們在蠟燭上跳舞;那兒,我們走進去的時候瘦,出來的時候胖。”“這個我可不知道,”樅樹說。“不過我對於樹林很熟悉——那兒太陽照著,鳥兒唱著歌。”
於是它講了一些關(guān)於它的少年時代的故事。小耗子們從來沒有聽過這類事情,它們靜聽著,說:“嗨,你看到過的東西真多!你曾經(jīng)是多么幸福啊!”“我嗎?”樅樹說,同時把自己講過的話想了一下,“是的,那的確是非常幸福的一個時期!”於是它敘述圣誕節(jié)前夕的故事——那時它身上飾滿了糖果和蠟燭。“啊,”小耗子說,“你曾經(jīng)是多么幸福啊,你這株老樅樹!”“我并不老呀!”樅樹說。“我不過是今年冬天才離開樹林的。我是一個青壯年呀,雖然此刻我已經(jīng)不再生長!”“你的故事講得多美??!”小耗子說。
第二天夜里,它們帶來另外四個小耗子聽樅樹講故事。它越講得多,就越清楚地回憶起過去的一切。於是它想:“那的確是非常幸福的一個時期!但是它會再回來!它會再回來!泥巴球滾下了樓梯,結(jié)果得到了公主??赡芪乙矔玫揭晃还髁?!”這時樅樹想起了長在樹林里的一株可愛的小赤楊:對於樅樹說來,這株赤楊真算得是一位美麗的公主。“誰是那位泥巴球?”小耗子問。
樅樹把整個故事講了一遍,每一個字它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這些小耗子樂得想在這株樹的頂上翻翻跟頭。第二天晚上有更多的小耗子來了,在禮拜天那天,甚至還有兩個大老鼠出現(xiàn)了。不過它們認(rèn)為這個故事并不好聽;小耗子們也覺得很惋惜,因為它們對這故事的興趣也淡下來了。“你只會講這個故事么?”大老鼠問。“只會這一個!”樅樹回答說。“這故事是我在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個晚上聽到的。那時我并不覺得我是多么幸福!”“這是一個很蹩腳的故事!你不會講一個關(guān)於臘肉和蠟燭的故事么?不會講一個關(guān)於儲藏室的故事么?”“不會!”樅樹說。“那么謝謝你!”大老鼠回答說。於是它們就走開了。
最后小耗子們也走開了。樅樹歎了一口氣,說:“當(dāng)這些快樂的小耗子坐在我身旁、聽我講故事的時候,一切倒是蠻好的?,F(xiàn)在甚么都完了!不過當(dāng)人們再把我搬出去的時候,我將要記住甚么叫做快樂!”
不過結(jié)果是怎樣呢?嗨,有一天早晨人們來收拾這個頂樓:箱子都被挪開了,樅樹被拖出來了——人們粗暴地把它扔到地板上,不過一個傭人馬上把它拖到樓梯邊去。陽光在這兒照著。“生活現(xiàn)在又可以開始了!”樅樹想。
它感覺到新鮮空氣和早晨的太陽光。它現(xiàn)在是躺在院子里。一切是過得這樣快,樅樹也忘記把自己看一下——周圍值得看的東西真是太多了。院子是在一個花園的附近;這兒所有的花都開了。玫瑰懸在小小的柵欄上,又嫩又香。菩提樹也正在開著花。燕子們在飛來飛去,說“吱爾——微爾——微特!我們的愛人回來了!”不過它們所指的并不是這株樅樹。“現(xiàn)在我要生活了!”樅樹興高采烈地說,同時把它的枝子展開。但是,唉!這些枝子都枯了,黃了。它現(xiàn)在是躺在一個生滿了荊棘和荒草的墻角邊。銀紙做的星星還掛在它的頂上,而且還在明朗的太陽光中發(fā)亮呢。
院子里有幾個快樂的小孩子在玩耍。他們在圣誕節(jié)的時候,曾繞著這樹跳過舞,和它在一塊高興過。最年輕的一個小孩子跑過來,摘下一顆金星。“你們看,這株奇丑的老樅樹身上掛著甚么東西!”這孩子說。他用靴子踩著枝子,直到枝子發(fā)出斷裂聲。
樅樹把花園里盛開的花和華麗的景色望了一眼,又把自己看了一下,它希望自己現(xiàn)在仍然待在頂樓的一個黑暗的角落里。它想起了自己在樹林里新鮮的青春時代,想起了那快樂的圣誕節(jié)前夕,想起了那些高興地聽著它講關(guān)於泥巴球的故事的小耗子們。“完了!完了!”可憐的樅樹說。“當(dāng)我能夠快樂的時候,我應(yīng)該快樂一下才對!完了!完了!”
傭人走來了,把這株樹砍成碎片。它成了一大捆柴,它在一個大酒鍋底下熊熊地燃著。它深深地歎著氣;每一個歎息聲就像一個小小的槍聲。在那兒玩耍著的小孩子們跑過來,坐在火邊,朝它里面望,同時叫著:“燒呀!燒呀!”每一個爆裂聲是一個深深的歎息。在它發(fā)出每一聲歎息的時候,它就回想起了在樹林里的夏天,和星星照耀著的冬夜;它回憶起了圣誕節(jié)的前夕和它所聽到過的和會講的唯一的故事——泥巴球的故事。這時候樅樹已經(jīng)全被燒成灰了。
孩子們都在院子里玩耍。最小的那個孩子把這樹曾經(jīng)在它最幸福的一個晚上所戴過的那顆金星掛在自己的胸前?,F(xiàn)在一切都完了,樅樹的生命也完了,這故事也完了;完了!完了!——一切故事都是這樣。
?。?845年)
這篇故事收集在《新的童話》第二部。樹叢在“太陽照著,鳥兒唱著歌”的青翠樹林中,被遷到“一間漂亮大客廳里”,作為圣誕樹,身上掛滿了閃耀的銀絲,藍(lán)色、白色的蠟燭和小禮品袋,經(jīng)歷很不平凡,也很光榮,它可說達到了它生活的頂峰,但它卻很害怕,享受不了這意想不到的光榮和幸福。待圣誕節(jié)一過,它所能起的作用終了,它就被扔到廢物堆里了,最后被當(dāng)作柴火燒掉了。“當(dāng)我能夠快樂的時候我應(yīng)該快樂一下才對!完了!完了!”它醒悟過來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也是我們?nèi)松谐R姷默F(xiàn)象。安徒生寫這篇故事?lián)f不是想說明這個問題,而是在泄露在他進入中年期間——他發(fā)表這篇故事時正好是40歲——靈魂的不安。由於甚么而不安?他沒有作出回答。只是從這時開始,他的寫作風(fēng)格進入了一個轉(zhuǎn)折點:由充滿了浪漫主義的幻想和詩情,轉(zhuǎn)向冷靜而略帶一點哀愁的,有關(guān)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