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長句時，我們的大腦在做什么？

閱讀長句時，我們的大腦在做什么？

之前我們已經(jīng)簡單說明了單語者和雙語者在閱讀母語的時候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區(qū)別，不過我想，可能更多人會在意另一個有點類似但不完全相同的問題：同一個雙語者，在閱讀母語句子和外語句子的時候，會有什么不一樣嗎？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要確定閱讀句子的時候我們在做什么。在閱讀一整句話的時候，我們做的事情和程序調(diào)試有點類似：我們把一整句話放在大腦的解析系統(tǒng)（parser）里，然后進行語法重構(gòu)，讓每一個詞到它們該去的地方去，再把整個結(jié)構(gòu)組合起來，搭配相應的語義分析，得出最后的理解結(jié)果。

在轉(zhuǎn)換生成理論下，我們認為一個母語者的語法系統(tǒng)可以窮盡這個語言所有的可能結(jié)構(gòu)，只要我們碰見了就能夠作出反應，因此也可以在閱讀和理解的時候隨時調(diào)用自己遇到的語法結(jié)構(gòu)。比如「小明覺得小強喜歡他」這個句子，一個漢語母語者在遇到這句話的時候，可以處理大量的語法細節(jié)信息，可以深入分析「他」這個代詞到底有沒有歧義，在這個結(jié)構(gòu)里到底應該連接在誰身上，乃至構(gòu)建出我們經(jīng)?？吹降摹刚Z法樹」，得出結(jié)果說「他」必須遠程聯(lián)系到小明身上。

但是對于所有的母語期后學習者來說，我們并沒有母語者一樣的語法系統(tǒng)。不管是課堂學習也好，自然環(huán)境學習也罷，我們本身掌握的語句結(jié)構(gòu)都是有限的，是比較淺層比較簡單的句法信息。那么，在第二語言閱讀處理里，我們能夠接觸到的深層句法信息和語法細節(jié)也非常有限，大多數(shù)的理解都是基于已經(jīng)學習過的淺層句法、詞匯語義，以及組成句子含義的可能性來完成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用第二語言理解一句話，真的就只是單純地明白了這句話就是什么意思，而不會像我們組織母語語法一樣，建構(gòu)起完整的指代、依賴和系統(tǒng)性一致的結(jié)構(gòu)。也正因為如此，即使是水平較高的第二語言學習者，在理解長難句的時候，也會和母語者的表現(xiàn)有著明顯的區(qū)別。

大家可以試著閱讀一下下面這句話：

The nurse who the doctor argued that the rude patient had angered is refusing to work late.

大家可以看到這個句子是由很多小從句嵌套而成的，在這種多層嵌套的長句里，每個從句后面都會有一個小小的「填空位置」，我們在句法學里管它叫「空缺」（gap），我在下面用斜線標記了出來：

The nurse who the doctor argued // that the rude patient had angered // is refusing to work late.

母語者在閱讀這句話的時候，會在每個空缺位置稍微停頓一下，來確認這個點可以被拆分成一個小的從句，這說明他們在閱讀這個句子的時候，腦內(nèi)會同時構(gòu)筑起整個句子的樹形結(jié)構(gòu)，知道哪里有移動，哪里有問題。而第二語言學習者在閱讀這句話的時候，則會一口氣把它從頭到尾完全讀完，并不會明顯注意到這個句子里頭出現(xiàn)的各種空缺。而當他們整理句子含義的時候，也都是根據(jù)一句話里面詞匯的線性順序和里面所有詞的含義來「拼湊」起整個句子的含義，他們不會——也沒有辦法——考慮到更深層的句法結(jié)構(gòu)，更別提確認空缺在哪里了。 18

同時，我們在第二語言里也相應更難注意到一些不影響含義的句法錯誤。我想舉一個自己觀察到的例子。在之前設計實驗的時候，我同時找了英語母語者和英語學習者來幫我測試閱讀程序。我的第一個母語者測試人在測試的一半就問我說：「你的每一個問題不都是一般疑問句嗎，用了 did 之后就不應該再繼續(xù)用動詞過去時了吧？」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個別詞出現(xiàn)了筆誤，不小心把「Did the boy play the football?」寫成了「Did the boy played the football?」。有趣的是，在此之前測試程序的英語學習者們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我后來問他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的問題有語法錯誤」的時候，他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個錯誤。我們能夠明顯看到，當母語者們注意到一句話的深層語素句法細節(jié)的時候，學習者們只能依靠含義和簡單的淺層句法來進行閱讀理解，這就是在第二語言處理的系統(tǒng)處理研究里我們所說的淺層處理假設（ shallow processing hypothesis 19 ）。

上面這幅圖就是從語言學習者角度來看的淺層處理假設的一個寫照。下面深藍色的路徑經(jīng)過完整的句法系統(tǒng)，是對母語者完全開放的，母語者可以隨便調(diào)用完整語法里的信息進行句子的分析；上面淺藍色的路徑則是給學習者的，我們只能依靠能夠習得的表層句法、詞匯以及語用信息進行分析，而無法進入到下層的深藍色路徑，這也是下層標記為虛線的原因。雖然這兩個路徑殊途同歸，熟練的語言學習者也能在普通句子的閱讀模式和反應時間上達到和母語者「以假亂真」的程度，但他們能夠接觸到的信息不同，在碰到復雜語法的時候，學習者就像六耳獼猴一樣顯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