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青年象棋大賽
印度,卡利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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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棋桌旁比賽時,我只有16歲。我汗如雨下,還要努力讓自己在酷熱中集中精力下棋。艷陽高照,空氣停滯,房間里坐滿了世界頂級選手。我從紐約飛來,代表美國參加本次世界比賽(21歲以下)。每個國家派出了全國冠軍參加這次為期兩周,象征著專注、耐力與戰(zhàn)略的頭腦馬拉松,一場全力以赴的精神大戰(zhàn)。爸爸和我提前一周飛到了孟買,接著南下參加比賽,在賽場,我邂逅了我的女朋友,她當時代表斯洛文尼亞參加女子組比賽。她是一個聰慧的女生,非常漂亮,好強、有個性,同時,她也是我的初戀。飽受折磨的愛情與比賽,這是個復雜的交集。對于一個頂級棋手來說,他可能會在賽場上很風光,但生活中卻大不相同。殘酷的比賽交織著深厚的友誼。每個選手都想擊敗對手,毀掉他們的生活,之后反思比賽,舔舐自己的傷口,吸取教訓繼續(xù)下一站旅程。
一方面,對手就是敵人;而一方面,沒有人比你的對手更了解你,也沒人比他更能挑戰(zhàn)你的極限,或能如此不留情面地逼你成長、成就卓越。坐在棋桌旁,對手近在咫尺,你能聽得到他的呼吸聲,感覺得到他的每一次顫抖,也能感受到他的恐懼或喜悅。幾個小時的時間里,你不斷挑戰(zhàn)對手的心理極限,而對手如影隨形,尋找機會將你一舉擊敗。全球頂級選手都在潛心研究這項神秘而又殘酷的智力運動,之后,他們中最厲害的人就在前線進行廝殺對決。
現(xiàn)在,我身處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在酷熱中大汗淋漓,努力從擺在我面前的棋子中找到自己鐘愛的藝術。在我上方,幾千名觀眾爬在椽上觀看,竊竊私語。我難以進入狀態(tài),與比賽的節(jié)奏合不上拍。就算是大師,有時象棋有家的感覺,有時卻完全陌生,就像是要首次探索的外國叢林。我正努力尋找回家的路。
和我對決的是印度全國冠軍,兩人中間擺放的就是爭來奪去的棋局。我們下了三個小時,并且思考了20分鐘了。當時出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一直在探索自己的出路,當時只是第一輪,我沒有什么想法,棋子很陌生,棋局也很奇怪。約十分鐘的思考之后,我開始在各種棋著里迷失了方向。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起初你坐在那兒看著棋盤,在思索著不同的棋路,在想透各種復雜局面時思路豁然開朗,直至這種意識消散,僅存的只是內在的能量流了。之后,思維以電流的速度在運作,復雜的問題憑著直覺迎刃而解,你越來越進入到了棋局的靈魂深處,時間飛逝,“我”的概念已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一種幸福的專注,純粹的思考,絕對的意識流。
突然這兒爆發(fā)了一場地震。萬物開始震動,燈也熄滅了。屋椽在巨響中爆炸,人們跑出了大樓,我還靜靜地坐著。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我是從棋局內部來體驗的。在“我”與“非我”、純粹的思考與思考者的意識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超現(xiàn)實的合力,我并沒有在注視著棋局,而是從專注的寂靜中觀察自己以及這個搖擺中的世界,之后,我解決了這個象棋難題。地震和熄滅的燈突然啟發(fā)了我。我的思路一下子明朗了,一切浮出水面,于是很快逃出了顫動著的賽場。在回到賽場繼續(xù)比賽時,我馬上走了一著,最后拿下了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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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這種“千鈞一發(fā)”的時刻讓我開始認真探索起表現(xiàn)心理學的細微差異了。我曾通過一場地震達到了意識的一個新高度,無意中找到了棋局難題的解決方案。在本書中,我將逐步道出如何引發(fā)這種創(chuàng)新意識流。最終,通過系統(tǒng)性的訓練,棋手便可學會如何收發(fā)自如地來做這件事。但作為一位年輕棋手,所要克服的第一個障礙就是要避免因突發(fā)狀況而分心,比如像在印度那些天的比賽中我們一直飽受小地震的干擾。在行為訓練中,首先我們要學著心平氣和對待一切已發(fā)生的事;之后,我們要學著將這些事情為我所用;最后,我們要學著做到完全自給自足,創(chuàng)造出我們自己的地震,這樣,我們的思維過程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突破性創(chuàng)新想法,而無須通過外因刺激。
第一步就是要達到體育心理學家所說的“軟區(qū)域”。將這個區(qū)域想象成你的表現(xiàn)狀態(tài)。(本書第十七章《激發(fā)最佳狀態(tài)》將闡述我的方法論,即,培養(yǎng)隨意走進這一區(qū)域的能力。)
你正在專心做手頭上的事,可能是一段音樂、一份法律文案、一份財務文件,或者是在開車,接著發(fā)生了一件事。比如你的配偶回家了,你的小寶寶醒了并開始哭鬧,你的老板打電話對你提出了不合情理的要求,或者一輛卡車在你面前爆炸了。你的專注狀態(tài)的本質會決定你的第一階段的反應:如果你很緊張,用手捂著耳朵,整個身體緊繃起來,想阻止自己分心,這樣你就進入了一個“硬區(qū)域”,即,要求有一個合作的空間讓你正常工作。你就像一段干樹枝,非常脆,隨時都會在壓力下爆裂。你要做的就是,靜靜地、高度專注,看起來很放松,臉上的表情很沉穩(wěn),但精神世界卻是激流暗涌。你平靜接受眼前的事,將生命中每一圈漣漪都融入自己創(chuàng)新思維過程中去。這個“軟區(qū)域”彈性十足,就像柔韌的草葉,在勁風中左右搖擺,以頑強的生命力幸存下來。
古印度的一則寓言也能幫你認識到“軟區(qū)域”的重要性,多年來這則寓言一直影響、啟發(fā)著我。它講的是,有個人想步行穿過大陸,但當時地球上布滿了荊棘。他有兩個選擇:一是鋪一條路,征服大自然;二是做一雙草鞋。做草鞋是他內心的解決方案。像“軟區(qū)域”一樣,它不是將成功建立在一個“服從于他”的世界或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之上,而是建立于才智的準備與堅韌的意志力之上。
對抗分心的問題始于10歲那年。正如上一章所提到的,我對象棋的理解越加深入,因此開始轉戰(zhàn)成人比賽,比賽時間變長了,有時甚至要持續(xù)6到8個小時。小孩子很難做到在這么長時間里一直很專心,面臨巨大的壓力時,小孩子身上總會發(fā)生些奇怪的事。一天,在曼哈頓象棋俱樂部比賽的過程中,我正在努力應對復雜的棋局,這時,我突然想起了賽前剛聽過的邦·喬維的一首歌。我試著將它趕走,靜下心思考,但它就是不讓人消停。起初還覺得挺好玩的,但很快,這首歌就毀了整場比賽。我無法思考,接連失誤,最后以失敗收場。
很快,這個問題成了我象棋生活里的“??汀?。如果我在家或是在比賽路上聽到了某一首旋律很優(yōu)美的歌曲,那這首歌有時會連著幾天在我腦中縈繞著,久久不去。這聽起來好像微不足道,但對我而言卻極具毀滅性:一個11歲的小孩子,坐在棋盤前與一位年長的象棋大師比賽,這時,《捉鬼敢死隊》的主題曲會一直在我腦子里唱著。我越是努力讓自己不分心,腦子里的聲音就越大。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有這樣的問題,但近年來在作表現(xiàn)心理學的演講時,我發(fā)現(xiàn)很多壓力很大的棋手們都有類似的問題。
慢慢地,我變得越來越在意腦海中惱人的音樂聲了,并開始被那些之前從沒有注意過的噪音所困擾。在一個寂靜的比賽大廳中,遠處救護車或近處觀眾的耳語聲都能讓我崩潰。象棋桌旁滴答作響的記時鐘就像是個警報器,在腦中隆隆作響。我一直飽受噪音問題困擾,之后有一天我突然有了一個大突破。當時我正在費城參加比賽,菲爾·柯林斯的一首歌在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這時我意識到,我可以根據(jù)歌曲的節(jié)奏來思考。由此,思考棋局時我一直跟著歌曲的節(jié)奏走,整場比賽我下得很有激情。從這一刻起,我勇于面對困難,開始訓練自己,讓自己的注意力更具靈活性。我意識到,在頂級比賽中,我不能指望周圍有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因此唯一的選擇就是,平心靜氣應對嘈雜聲。
我的父母和妹妹成了我訓練方法的受害者。一周幾次,在臥室里下象棋時,我就把音樂放大音量。有時放的是自己喜歡的音樂,有時則不是。曾有幾個月我大聲放著梵文歌,這讓我妹妹凱迪亞什么事都做不進去。家里的小公寓深陷于我古怪的訓練理念,沒想到他們竟一直容忍了下來。我的想法就是,無論是什么讓我分心的事,我都能從容應對,處亂不驚。在這期間,也就是我十幾歲時,我頻頻光顧家附近的象棋店,在煙霧繚繞中下快棋,要知道煙可是我一直痛恨的東西。我也常到華盛頓廣場公園下棋,在這兒,旁觀插話、嘲笑諷刺已成為比賽的一部分了。那兒隔不開噪音,也擋不住煙霧,而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將這個環(huán)境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新過程中。所以,如果播放的是邦·喬維的歌而不是安靜的古典音樂的話,我下棋時就會主動出擊;而梵文歌則激發(fā)我對象棋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小時候一樣,公園中人們的說話聲可以激發(fā)我的斗志。我對煙霧也漸漸適應了。
到了十四五歲時,我的“軟區(qū)域”訓練開始接受考驗。美國校園象棋排名賽因大量蘇聯(lián)移民的涌入而更加激烈。蘇聯(lián)解體后,很多實力很強的俄羅斯選手開始在西方尋找機會。這些小孩子接受過高水平訓練,是非常優(yōu)秀的棋手,曾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著名的“先鋒宮”學習過。這些新對手們都極為精通心理戰(zhàn)術,讓人不可小覷。(“先鋒宮”是前蘇聯(lián)興建的青少年中心,有才華的小孩子在此接受培訓。這些學校因輸出極具職業(yè)水準的象棋選手而久負盛名。大多數(shù)“先鋒宮”因蘇聯(lián)的解體而關閉。)
一個更有趣的戰(zhàn)術是一個俄羅斯男孩用的,和他下棋時可費了不少勁,直到幾個月后才熟悉他的套路。他是一位勁敵,因此我們的交戰(zhàn)總是非常激烈,但出于某種原因,我總在關鍵時刻不小心犯錯。之后有一天,一位年長的保加利亞象棋大師,魯?shù)稀げ剪旈T菲爾德在馬歇爾象棋俱樂部找到我父親,問我們是否留意過這個小男孩對我做了些什么。我們說沒有。他解釋道,在對決的關鍵時刻,每當我靜下心觀察復雜棋局,想找到一個精確的解決方案時,這個男孩就開始在桌旁敲著棋子,幾乎聽不到聲音,但節(jié)奏卻悄悄地進入,并加快我的思維進程。這個微妙的技巧非常有效,我事后發(fā)現(xiàn)這是蘇聯(lián)催眠術和思維控制研究的成果。下一次我們下棋時,我很留意這一舉動,并證實了,在關鍵時刻這個動作就出現(xiàn)了。我樂壞了。一旦我意識到所發(fā)生的事,就能夠扭轉局勢,取得勝利。
俄羅斯其他一些年輕棋手可不玩這么微妙的伎倆,而是玩些踐踏體育道德的小把戲。其中有一位選手,也是我多年的對手,他有一個習慣,那就是在比賽的關鍵時刻在桌底下踢我。此外,在比賽中途他還會起身用俄語和他的教練(著名的國際大師)討論棋局。大家投訴過很多次,但沒有什么措施來阻止他的作弊行為。因于語言障礙,沒人能證明他們在討論什么,而事實是,能否證明根本就無關緊要。討論棋局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心理上的影響。對手會覺得很無助,很冤枉,他們會覺得自己像是受害者,所以比賽還沒到一半實際上就已經(jīng)輸了。我不止一次看到美國頂尖的年輕棋手被這個小孩子氣哭,但這些骯臟的伎倆甚至還用到了國外。
1993年,我們都16歲,這個俄羅斯男孩和我一起前往印度,代表美國參加21歲以下世界大賽,由于他在比賽中公然作弊,有七八個代表團向美國隊提出了正式抗議。來自全球各地的棋手們找到我,質問我美國人怎么能做出這種事來。我因與這個小孩及其骯臟的伎倆聯(lián)系在一起而非常尷尬。
由于美國校園比賽的這種轉變,很多與我同齡的棋手變得萎靡不振,紛紛退出比賽。俄羅斯的選手們實力很強,也對我們提出了全新的挑戰(zhàn),而美國的小棋手們不去適應他們的方式,提升自己的水平,卻選擇了退出。就我來說,這群新來的聰明的、善于運用計謀的對手也讓我壓力很大。我必須要捍衛(wèi)自己的領地,而第一步就是要學習如何在不喪失冷靜的前提下對付這些棋風不正的對手。有時,注意到心理戰(zhàn)術就足夠了,但說到踢人和公然作弊,我可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了。在象棋的世界中,這些無禮的舉動讓人憤怒和吃驚。問題是,當我生氣時,就進入不了比賽狀態(tài)了。我試著保持冷靜,但我的這個對手太囂張了,他會把我逼到徹底惱火的境地,我也因此經(jīng)常自行敗下陣來。
我逐漸認識到,對這類狀況的解決方案不應是否定自己的情緒,而是將其為我所用。不去壓抑自己的情感,而是將其導向高度專注。坦白地說,當時我并沒能弄明白如何能一直做到這一點,直到幾年后,我進入武術生涯,當心術不正的對手試著踢我的膝蓋,瞄準我的防御工具,或用頭來碰撞我時,我才真正做到了這一點。(見十二章《利用逆境》和十七章《激發(fā)最佳狀態(tài)》)
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對于世界級棋手來說,思維靈活性是最重要,也最需要不斷提高的特質。我自己也在不斷尋找新方法,讓自己在心理上越來越刀槍不入。當感覺不舒服時,我的本能不是要避開這種不舒服,而是淡定地對待;當受傷時——這是武術生涯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我盡量不吃止疼藥,而是努力將疼痛感轉為一種積極的感受。我的本能向來是尋找挑戰(zhàn),而不是避開難題。
這種內在心理活動在我們生活中頻繁發(fā)生。我之前曾說過,我下棋的風格就是創(chuàng)造混亂局面,然后較好地走出混亂,戰(zhàn)勝對手。這是我長久訓練出來的成果,即,冷靜地對待混亂、不清晰的局面,而大部分訓練就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例如,從十幾歲起,在打牌時我會把紙牌說出來,卻很少動手擺。我把東西放得到處都是,然后在大腦中整理歸類。我本來就不是一個講究的人,這些年更是將這種不修邊幅進行到底,故意把住的地方弄得一團糟,這樣可以練習在腦中整理歸類,以及面對混亂仍能陶醉其中。
當然,這一過程并不完整。在寫這一部分時,草坪修剪機剛剛啟動。幾分鐘前我起身關了窗,但之后坐回桌旁,又把窗戶打開。很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