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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語·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五

所屬教程:譯林版·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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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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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滴不剩喝干了他的第三杯淡茶,開始咀嚼撒在他身邊桌上的干面包渣兒,同時觀望著玻璃罐里的黑色的小水潭。上面的黃色的茶水慢慢倒盡,下面剩下的那個水潭讓他記起了克朗戈斯浴池里混濁的泥漿一般的水。他胳膊旁邊的那個匣子里裝著許多當票,剛剛他已經全部翻過,現在他無精少神地用他滿是油膩的手一張張拿起印有藍色條紋的紙條來看著,滿是塵土的皺皺巴巴的紙條上字跡寫得很亂,上面是戴利和麥克沃伊等典當人的名字。

一雙高靿鞋。

一件四號上衣。

雜物三件和白油漆。

一條男褲。

他把它們放在一邊,出神地看著那匣子的蓋,蓋上點綴著許多虱子屎般的斑點,他心不在焉地問道:

——咱們那個鐘現在快多少?

他母親把那架面朝下躺在爐臺上的鐘立起來,從鐘面上可以看出現在是差一刻十二點,然后她仍然讓它躺下了。

——快一小時零二十五分鐘,她說?,F在正確的時間應該是十點二十分。天知道,你得盡量趕快,要不趕不上聽課了。

——把浴缸里放上水讓我好洗個澡,斯蒂芬說。

——凱蒂,把浴缸放滿水好讓斯蒂芬洗澡。

——布蒂,把浴缸放滿水好讓斯蒂芬洗澡。

——我不成,我要去參加拉拉隊。你給放上吧,馬基。

當那搪瓷浴盆被安放在下水坑上,一只破舊的洗澡用的手套也扔在浴盆邊的時候,他讓母親給他搓洗后脖,搓洗耳根后面,和他的鼻子根的兩邊。

——唉呀,真叫要命,她說,一個大學的學生竟會臟成這樣,還得他媽媽來給他洗。

——但這只是因為你自己喜歡給我洗,斯蒂芬沉靜地說。

樓上傳來一聲刺耳的口哨聲,他媽媽把一件潮乎乎的長外衣塞在他手里說:

——看在上天的面上,你自己趕快擦干,上學去吧。

又是一聲尖厲的口哨聲,這次帶著憤怒的情緒拖得更長,幾個姑娘中有一個只好趕快跑到樓梯口下面去。

——有什么事,爸爸?

——你那個懶骨頭臭丫頭哥哥還沒走嗎?

——走了,爸爸。

——真走了?

——是走了,爸爸。

——哼!

那女孩跑回來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趕快一聲不響從后門出去。斯蒂芬大笑說:

——他對性別的看法可真有點怪,他好像把丫頭看作是男性的了。

——啊,你真不知道害臊,斯蒂芬,他媽媽說,你怎么會跑到那個地方去了,你將來一輩子都會后悔不迭的!我可知道,你自那以后已完全變了。

——再見,所有的人,斯蒂芬說,微笑著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向大家告別。

高臺子后面的那個胡同里積滿了水,他緩步向前走著,在一堆堆潮濕的垃圾中擇路而行。這時他卻聽到從墻那邊關女尼的瘋人院里傳出一個發(fā)瘋的女尼的喊叫聲。

——耶穌基督!啊,基督!基督!

他生氣地一搖頭,想把那聲音從他的耳朵里搖去,他踏著腐爛的垃圾跌跌撞撞匆匆向前走著,一種厭惡和怨艾的情緒竟使他的心感到說不出的疼痛。他父親的口哨聲、他母親的嘮叨、那個看不見的瘋人的喊叫,現在變成了許多使他非常難堪的聲音,威脅著要消除他那年輕人的驕傲。他發(fā)出一聲咒罵,把那些聲音的回聲從他的心中驅趕出去。但是,在他沿著大馬路走去,感覺到灰蒙蒙的曙光穿過雨水淅瀝的樹枝在他的四周散落下來,并聞到水淋淋的樹葉和樹干發(fā)出的帶著野性的離奇氣味的時候,他的靈魂終于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完全像過去一樣,馬路上雨水淋漓的樹木馬上使他想起了格哈特·霍卜特曼劇中的姑娘和婦女,對她們的淡淡的悲愁的記憶和從帶水的樹枝上散發(fā)出的芳香的氣息融混在一起,變成一種沉靜的歡樂情調。他每天一早橫越街市的散步早已開始了,他事先便已知道,在他穿過費爾維尤泥濘的土地時,他將想起紐曼的帶有修道院氣味的用銀線貫穿的散文。在他走過北灘路時,隨便朝那里一些食品店的窗口望一望,他就會想起吉多·卡瓦爾坎迪的陰森的幽默而不禁微笑。當他在塔博特街的拐角處走過貝爾德瓷器店的時候,易卜生精神,一種帶著倔強的孩子的美的精神,將會像一陣尖厲的清風在他的心上吹過。而當他在里費河那邊一個骯臟的舊貨店門口走過的時候,他一定會重復唱著本·瓊森所寫的一首歌,那首歌的開頭是:

我待在這里并不感到更為無聊。

每當他的頭腦厭倦于從亞里士多德或亞奎納斯的幽靈般的詞句中去尋找美的真髓的時候,他總轉向伊麗莎白時代典雅的歌曲從中去尋找樂趣。他的頭腦,穿著多疑的僧人的服裝,常常站立在那個時代的窗子的暗影之下,傾聽著由豎琴奏出的嚴肅而又虛假的音樂,或傾聽著穿坎肩的婦女發(fā)出的坦率的大笑聲,直到一陣過于低下的大笑,一句被時代所玷污、帶著淫浪氣息和虛假榮譽的話語,刺痛他那僧侶的驕傲心情,迫使他從他隱藏的地方走了出來。

大家原以為他終日沉湎其中,因而使他遠離他的年輕伙伴的那些學問,現在看來也只不過是從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和心理學中搜集來的一些纖巧的句子,只不過來自一本Synopsis Philosaphioe Scholasticoe ad mentem divi Thomoe。他的思想不過是由各種疑慮和對自己的信心不足所組成,僅只偶爾被本能的閃電所照亮的一片朦朧,不過那閃電的光是那樣清晰而輝煌,它每一閃亮,整個世界便似被烈火燒熔,立即在他的腳下消失了。而自那以后他便感到自己的舌頭已笨拙失靈,而且他所見到的別人的眼神也都顯得毫無反響,因為他感到美的精神已經像一件外衣一樣把他完全裹住,而且至少在一種朦朧的夢境中他已經和真正的高尚結識了。但是如果這短暫的無聲的驕傲不再給他以支撐力量,他也很高興自己仍然生活在無數普通人的生活之中,在這城市的骯臟、嘈雜和混亂中,懷著輕快的心情無畏地向前走去。

在運河上的擋板附近,他遇上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戴著無邊帽的肺病患者,邁著細碎的步子從橋上向他走過來,他穿著一件裹得很緊的栗色外衣,把一把收攏的雨傘,像占卜的神杖似的舉在自己的身邊。他想現在應該是十一點了,同時轉身朝一家牛奶店里望去,想看看時間。牛奶店里的鐘告訴他那會兒是五點差五分,可是他剛一轉身,卻聽到近處什么地方有一個看不到的鐘急促而清楚地敲了十一下。聽到這鐘聲他不禁笑了,因為這使他想起了麥卡恩,他當時就似乎看到他那穿著一身射擊服裝的矮胖的身體,留著淡黃色的山羊胡,站在霍普金斯街角的微風中,并聽到他對他說:

——迪達勒斯,你可真是個不合群的動物,整天一個人悶著。我可不那樣。我是一個民主派,我決心要為未來的歐洲合眾國里的一切階級和性別的社會自由和平等進行工作,并為之奮斗。

十一點!那么說他要趕去聽那一堂課也太晚了。今天是星期幾來著?他在一家報社的門前停下,看看張貼在門口的報紙的欄頭。星期四。十點到十一點,英語;十一點到十二點,法語;十二點到一點,物理。他自己假想著上英語課的情景,而現在即使他遠離那教室他也感到非常不安和毫無辦法。他看到他的同學們順從地低下頭去,在他們的筆記本上寫下老師要他們寫下的一切,字面上的定義、實際的含義、各種例證、生死年月、主要作品,以及互相并列的別人的贊揚和批評等。他的頭卻沒有低下去,因為他的思想早不在教室里了,但不管他是四面轉頭看看那個不大的教室里的同學,或是朝著窗外越過一片荒涼的菜地向遠處望去,他都感到有一股令人沮喪的充滿地窖里潮濕和腐爛氣味的臭味向他襲來。除開他自己的腦袋之外,在他前面的最前幾排椅子中也有一個頭在所有低著的腦袋中高揚著,它像是一個神父的頭,正毫不羞怯地對著圣體盤,在為它周圍的恭順的禮拜者祈求。每當他想起克蘭利,他總不能在腦子里形成一個他身體的完整形象,卻只能想象他的頭和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甚至現在襯映著清晨的灰色的帷幕,他眼前所見也只是有如在夢中所見的幻景,只看到一張已和身軀分離的臉,或者是從死人臉上壓下的模型,額頭上支棱著一頭黑色的直豎著的頭發(fā),那樣子像戴著一頂鐵制的王冠。它完全像一張神父的臉,像神父一樣臉色蒼白,鼻翅很寬,眼睛下面和圍繞著下巴底下都露著一片陰暗的顏色,也像神父一樣長著很長的毫無血色的嘴唇,老是淡淡地微笑著。斯蒂芬忽然記起他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對克蘭利講述著他的靈魂所感受到的苦惱、不安和渴望,而他這位朋友的回答始終只不過是一聲不響地聽著,他實在早應該看出,那是一張有罪的神父的臉,因為他聽了許多人的懺悔卻完全不能為他們贖罪,可是這時在他的記憶中他又感覺到那臉上的那雙女人氣的黑眼珠正向他注視。

通過這一形象,他在一瞥之中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可以使他沉思的漆黑的地洞,可是他又立刻轉過身去,感到現在還不是進入那洞中去的時候。但是他的朋友的那種夜色般陰森的心不在焉的神態(tài),卻似乎在他四周的空氣中散發(fā)出一種稀薄的致命的毒氣,他并且發(fā)現自己正隨意讀著在他身邊或左或右閃現的一個個單詞,十分呆癡地納悶兒,為什么它們忽然不聲不響完全失去了任何明白的含義,直到一切毫無意義卻在街頭巷尾流傳的傳說像符咒一樣緊抓著他的思想,而當他在一堆堆用死亡的語言組成的胡同中走過的時候,他的靈魂卻因為衰老,嘆息著縮成一團了。他自己對語言文字的意識慢慢都從他的頭腦中流出,全部流進那些單詞里去,那些單詞卻自己在那里來回換著樣子排列,執(zhí)拗地定要排出非常別扭的韻腳:

常春藤發(fā)出凄厲的叫聲爬在墻上,

它哭泣著蔓延著爬在墻上,

黃色的常春藤爬在墻上,

常春藤,常春藤爬在墻上。

誰曾聽到過這樣充滿眼淚的詩行?偉大的上帝??!誰曾聽到過常春藤在墻上哭泣?黃色的常春藤,那倒也還可以。還有黃色的象牙??墒怯袥]有像象牙一樣的常春藤呢?

現在那個字在他的頭腦中閃著光,比從大象的斑斑點點的長牙上鋸下來的任何象牙都更為清晰,更為明亮。Ivory,ivoire,avorio,ebur。他學拉丁文時學的第一個例句便是:India mittitebur,他記起了教他拉丁文的那位校長的狡猾的北方人的臉,他曾經教他用典雅的英文重新改寫奧維德的《變形記》,但因為他一再提到小豬肉、陶片和豬肉火腿,總顯得非?;奶瓶尚ΑK赖哪屈c拉丁文詩歌的規(guī)律不過是從一位葡萄牙神父寫的一本破爛不堪的書上學來的。

Contrahit orator,variant,in carmine vates.

羅馬歷史的危機、勝利和動亂就是通過in tanto discrimine這句濫調慢慢傳授給他的,他同時還試圖通過implere ollam denatiorum幾個詞來窺探那眾城之城的社會生活,這幾個字他那位校長曾經用十分響亮的聲音翻譯成“用銀角子裝滿錢罐。”他那本久經時間磨煉的賀拉斯的作品什么時候摸上去都一點也不冷,盡管他的指頭是那么冰涼。那些書頁都帶有人的味道,五十年前就有約翰·鄧肯·英弗拉里蒂用他的手指翻閱過,后來他弟弟威廉·馬爾科姆·英弗拉里蒂也翻過它。是的,在那些發(fā)黃的扉頁上寫的都是些高貴的人的名字,而對他這個拉丁文知識少得可憐的人來說,那些含義朦朧的詩行也仿佛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放在常春花、薰衣草和馬鞭草中而顯得無比芳香。但是,一想到在世界文化的筵席上他將永遠只不過是一位羞怯的客人,他不禁感到非常傷心。另外使他感到傷心的是那僧侶的知識,他原來極力想以它為基礎建造起一種美的哲學,現在卻看到在他生活的這個時代,一般人把它看得還不如紋章學和馴鷹術所使用的那些微妙而奇怪的術語更為重要。

在他左邊的代表三位一體的那塊灰色的石頭,由于全城人的無知,不過像一塊無用的頑石穩(wěn)坐在一圈欄桿之中。這形象使得他的心緒非常低沉,他正想盡各種辦法,企圖使自己的腳從獲得改造的良心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這時他卻遇上了那愛爾蘭民族詩人的滑稽可笑的塑像。

他并不生氣地觀望著它,因為,盡管身心的懶散像看不見的蛆蟲一樣爬滿了它的全身,爬滿了它那似乎不停移動著的腳和外衣的衣褶,爬滿了它那顯得很卑賤的腦袋,但它似乎十分謙卑地意識到了自己無足重輕的地位。這是一位古艾尼人穿著借來的古愛爾蘭人的外衣。這時他不禁想到了他的朋友達文,那個農民學生。他們彼此開玩笑時他曾對他使用過這個名字,可是那年輕的農民毫不在意地接受了。

——就這么叫吧,斯蒂維,正像你說的,我這人是死腦袋瓜。你愿意叫我什么都行。

這樣用家人之間的親昵稱呼來使用他的教名,在他第一次聽到這一稱呼出自他這位朋友之口的時候,曾感到十分高興,因為他不論對誰講話,也和別人對他講話一樣,總是非常嚴肅的。常常當他坐在格蘭瑟姆街達文的屋子里,一面帶著驚異的心情觀望著他的朋友沿墻根一雙雙擺著的做工極好的靴子,一面為滿足他朋友的容易滿足的耳朵,而實際也是為了掩蓋他自己的渴望和沮喪心情,念誦著別人的詩行和韻文的時候,他這位傾聽者的古艾尼人的粗淺的頭腦對他來說,有時頗有吸引力,有時又使他不禁要退避三舍。吸引他的是他那樸實而有禮貌的凝神靜睇,或他對古英文用語的奇怪用法,再或者是他對粗野的人的技能所表現的強大的喜悅情緒——因為達文一直是拜倒在邁克爾·丘薩克那個蓋爾人的腳下的——而使他的思想不禁迅速而急驟地極力趨避的則是他那莽撞的理智,或愚鈍的感情,或他那充滿恐懼的呆滯的眼神,那是一個饑餓中的愛爾蘭村舍的靈魂所表現的恐懼,在那村舍中戒嚴令至今仍使所有的人整夜不安。

他叔叔馬特·達文,關于那位運動家的能力和事跡他是記得很清楚的,這位年輕農民完全和他那位叔叔一樣非常崇拜愛爾蘭的各種悲傷的傳說。他的那些不惜花費一切代價要使學校的平庸生活變得多少有幾分意義的同學們,都喜歡把他看成是一個年輕的芬尼亞分子。他的保姆教他學會了愛爾蘭語,并用殘缺不全的愛爾蘭神話照亮了他的樸質的想象世界。對那些從來無人從中找到一行美麗詩句的神話,對那些在代代相傳的過程中已變得十分混亂、復雜、令人難以相信的故事,他的態(tài)度卻完全像一個缺乏頭腦的農奴對待羅馬天主教的宗教一樣一片忠心。不管任何從英格蘭,或者通過英格蘭的文化傳來的思想或感情,他的頭腦都毫無例外地一律加以拒絕。至于英格蘭以外的世界,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外國是法國,他常常也談到為法國盡忠。

這種雄心,又配上年輕人的那種幽默,使得斯蒂芬常常把他稱作馴順的白鵝,這個名字甚至還有一點特別令人厭煩的地方,就是它清楚地表明了他這位朋友既不愛講話也不愛行動的氣質,而這種氣質似乎常在斯蒂芬的隨時都急于進行思考的頭腦,和那種愛爾蘭的處處躲躲藏藏的生活方式之間形成了一種障礙。

斯蒂芬常常用一陣激烈的或者說過于豐富的語言來回避對方顯示精神反抗的冷漠的沉默,而這位年輕農民有一天夜晚由于精神上不堪其擾,講出一番話來卻又在斯蒂芬的頭腦里喚起了一種奇異的想象。他們兩人那時正穿過貧苦猶太人的狹窄而黑暗的街道,慢慢散著步朝達文家走去。

——去年秋天快入冬的時候,斯蒂維,我自己曾遇到過一件事,這事我從沒有對任何一個活人講過,今天你是第一個聽到我講這件事。我記不清那是十月還是十一月。可能是十一月,因為那是在我到這兒來參加新生班學習之前。

斯蒂芬含著笑對他的朋友轉過臉去,很高興他能這樣自信,而且他說話時那種淳樸的腔調也贏得了他的同情。

——那一天,我整天沒有回家,一直待在巴特凡特——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克羅克健兒和瑟爾斯大無畏球隊正在那里進行一場球賽,我的天哪,斯蒂維,那場球賽打得可真叫玩兒命。我一個表哥,方西·達文,由于大部分時間一直跟著前衛(wèi)到處奔跑,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熱得把衣服全都剝光了,可是你知道那一天對一般的利默里克人來說還是很涼爽的。那一天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有一次一個克羅克的小伙子狠狠朝他頭上一棍打去,那一棍天知道只差一丁點兒就打在他的太陽穴上。啊,上帝可以作證,要是那一棍真打上了,他肯定就算完了。

——我很高興他逃脫了性命,斯蒂芬大笑著說,但是我肯定你剛才要講的一件奇事絕不會就是這個吧?

——是啊,我相信你對那個是不感興趣的,可是不管怎么說,在那次球賽之后,球場上一直熱鬧非常,弄得我竟誤了回家去的最后一趟火車,我也找不到任何便車可以帶我回去,因為事不湊巧,那天夜晚正好在城堡鎮(zhèn)有一次群眾大會,村子里所有的車都趕到那邊去了。因此我除了待在那里過夜或用兩條腿走回去,就再沒有任何其他辦法可想了。是啊,我開始步行,我走了一陣天就完全黑了下來。等我走過巴利霍拉山以后,還有很長一段路幾乎是什么人也看不見的,而那里離開基爾馬洛克可還有十多英里。沿路上你看不見半間基督教徒的住房,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天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有一兩次我在一個樹叢下面停下來點著我的煙斗,要不是因為露水太重,我?guī)缀醵枷雰赡_一伸就在那兒躺下睡覺了。最后,大路拐過一個彎,我忽然看見遠處一個小村子里有一個窗口露出了燈光。我走過去敲門。里面有人問我是誰,我回答說,我在巴特凡特看球賽看得太晚,只好走路回去,如果我能討一碗水喝,我會非常感謝。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婦女打開了門,拿給我一大罐牛奶。她只穿了很少一點衣服,頭發(fā)也披散著,仿佛在我叫門的時候她正準備上床睡覺了。從她的身材和她的某種奇特的眼神來看,我相信她一定懷孩子了。她站在門口一個勁兒拉著我談話,談了很久,我當時就感到很奇怪,因為她的胸脯和肩頭幾乎全都露著。她問我累不累,愿不愿意就在那里過夜。她說她家里就只她一個人,她的丈夫那天早晨送他妹妹到昆斯敦去了。她就那么一直不停地談著,斯蒂維,她的眼睛直盯著我的臉,她站得離我非常近,我差不多都能聽到她的呼吸聲。最后當我把奶罐還給她的時候,她拽著我的手硬要把我往門里面拉,還說:“快進來,就在這兒過夜吧。你完全不用害怕。這屋里除了咱倆什么人也沒有……”我沒有肯進去,斯蒂維。我向她道了謝,仍開始走我的路,渾身全都像發(fā)燒一樣。走到大路上第一個拐角的地方我回頭望望,她仍然還站在門口。

達文的故事的最后幾個字一直在他的記憶中回蕩,他故事中的那個女人已變成了他坐在學校的車上開過克萊恩時曾經見到的站在屋門口的農婦的形象,這是她的民族和他自己的民族的一個典型的象征,一個蝙蝠一樣的心靈在黑暗中、在隱秘中、在孤獨中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于是通過一個毫無忸怩之態(tài)的女人的眼神、聲音和姿態(tài),邀請一個陌生人到她的床上去。

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一個年輕的聲音叫喊著:

——啊,老爺,是您自己的姑娘,先生!今天的第一束鮮花,老爺。買下這束可愛的鮮花吧。好嗎,老爺?

她向他舉過來的鮮花和她那年輕的藍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間仿佛正好表現出毫無忸怩之態(tài)的天真形象,他于是不禁停了下來,但不久那形象便消失了,他所看到的只是她的破爛衣衫、潮濕而粗糙的頭發(fā)和頑皮的臉。

——買下吧,老爺!別忘了您自己的姑娘,先生!

——我沒有錢,斯蒂芬說。

——買下這些可愛的花吧,行不行,老爺?只要一個便士。

——你沒聽見我剛才講的話嗎?斯蒂芬向她低過頭去問道。我已經對你說過我沒有錢。我再對你說一遍。

——啊,將來您肯定會有錢的,老爺,上帝保佑您,那女孩稍等了一會兒回答說。

——那也許吧,斯蒂芬說,但我看恐怕不一定。

他很快離開了她,擔心她那親昵的表現會進而轉為對他喋喋不休,再說他也不愿礙她的事,妨礙她向別的人,一個從英格蘭來的旅游家或者三一學校的學生什么的,兜售她的鮮花。他沿著一直走去的那條格拉夫頓大街,進一步延長了那令人沮喪的貧窮景象。在那條街的鬧區(qū)有一塊紀念沃爾弗·托恩的石碑,他還記得當年立這塊碑時,他和父親一起來參加了那個儀式。他一想起當時對托恩表示崇敬的那俗不可耐的儀式,簡直感到十分痛心。那時還有坐在一輛漂亮的車子里前來參加儀式的四位法國代表,其中有一個微笑著的胖小伙子,用一根棍挑著一塊牌子,那上面寫著Vive l'Irlande幾個字。

但是斯蒂芬廣場上的樹木卻散發(fā)出雨水的芬芳,那被雨水澆透的土地也散發(fā)出它的塵世的生命的氣息,一種從許多發(fā)霉的心靈中升起的淡淡的煙霧。他的前輩曾多次對他講過的那個英勇、腐朽的城市的靈魂,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萎縮成一股從土地上升起的淡淡的生命的氣息。而且他知道待會兒他進入那陰暗的學校大門之后,他就會感受到一種非巴克·伊根和伯恩查佩爾·惠利所知的腐化墮落情景。

現在要到樓上去上法文課已經太晚了。他穿過大廳,朝通向物理實驗室的那條過道走去。過道里很黑,很安靜,但也并非無人守望之處。他為什么會感到這兒一定有人在守望著?是因為他曾聽人說,在巴克·伊根時代,這兒有一個秘密的樓梯口嗎?或者還是因為耶穌會的一切房舍都是治外地區(qū),他現在是在一群異族人民之間活動?托恩和帕內爾的愛爾蘭似乎已消失在無盡的空間中了。

他打開實驗室的門,站在從滿是塵土的窗口勉強照進的寒冷、陰森的光線之中??拷箝T前有一個人蹲在那里,從他瘦小的身體和灰色的衣服判斷,他知道那是副教導主任正在生火。斯蒂芬輕輕關上門,朝火爐邊走去。

——早,先生!我可以幫幫你的忙嗎?

那神父馬上抬起頭來說:

——先等一等,迪達勒斯先生,一會兒你就會看到了。點火也是一種藝術,我們有陶冶性情的藝術,我們也有實用的藝術。這是一種實用的藝術。

——我也來試著學一學,斯蒂芬說。

——煤不要加得太多,副教導主任說,一邊兩手不停地忙活著,這是生火的秘密之一。

他從袈裟旁邊的口袋里掏出四個蠟燭頭,靈巧地把它們跟煤塊和一些揉皺的紙團一起放進爐子里去。斯蒂芬一聲不響地在一旁觀望著。他這樣跪在一塊方磚上點火,忙著把紙團和蠟燭頭一件一件往爐子里放,那樣子似乎使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像一位恭順的神父,他仿佛是上帝的祭司,正在一個空蕩蕩的神廟里準備著向神獻祭。他那已退色的破舊的袈裟也像是一件樸素的祭司的布袍,覆蓋著這個跪著的形象,而這個人如果讓他穿上法衣或穿上掛滿鈴鐺的主教服裝,他就會感到極不舒服。由于長時間慢吞吞地為主操勞——點燃圣壇上的爐火、對一切聽到的話嚴格保密、侍候塵世的凡人、不論奉派進行任何工作都積極行動——他的身體已經變得相當衰老,可是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圣徒或教皇的美。不,他的靈魂本身也由于那種操勞只是變得越來越老,卻并沒有顯得和光明和美更為接近,或者向外散發(fā)出表現他的莊嚴神圣的甜蜜的氣息——剩下的只是一個受盡折磨的意志,它在接受命令時的反應也并不比愛情或戰(zhàn)斗所引起的反應更為強烈,他的又干又瘦的衰老的身軀,由于覆蓋上一層銀灰色的絨毛已全部變灰了。

副教導主任蹲下身去,觀望木棍被火燒著的情況。完全為了打破沉默,斯蒂芬說:

——我敢肯定我可生不著一爐火。

——你是一位藝術家,是不是,迪達勒斯先生?副教導主任說,抬頭望著他眨了眨灰色的眼睛。藝術家的目的是創(chuàng)造美的東西。但到底什么叫美那可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思索著這個難題,慢慢搓了搓自己的干枯的手。

——你現在能回答這個問題嗎?他問道。

——亞奎納斯,斯蒂芬回答說,說是pulc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

——在咱們眼前的這一堆火,副教導主任說,看起來也令人感到很愉快。那么它也可以算作美嗎?

——從視覺所能體會到的情況來看,這里我想也包含著美的感受的意義,它就應該算是美??墒莵喛{斯也說過bonum est in quod tendit appetitus。從它能滿足動物對溫暖的要求來說,火是一種善。可是在地獄里,火卻是一種惡。

——完全是這樣,副教導主任說,你的話正好說在點子上了。

他敏捷地站起來朝門口走去,讓門半開著說:

——據說生火時有點風會有很大的幫助。

在他回到火爐邊時,步子很輕快,但微微有點兒瘸,斯蒂芬從他毫無熱情的灰眼睛里,看到一個耶穌徒安靜的靈魂正觀望著他。他和伊格內修斯一樣有點瘸,可是他的眼睛卻完全沒有伊格內修斯熱情的火花。甚至傳說中他們那一幫人所使用的計謀,一個比記載機密、微妙的機智的神話書中所記載的更為微妙和更為機密的計謀,也沒有能夠在他的心中燃起耶穌門徒的熱情。他仿佛是完全按照吩咐,為了給上帝帶來更大的榮譽,在使用著人世的計謀、智能和機智,他在使用它們時沒有任何歡樂,對它們在惡人身上的出現也沒有任何仇恨,而只是帶著堅定的絕對服從的姿態(tài),還它們一個本來面目,而盡管他整天一聲不響地操勞著,他似乎對他的主人并不喜愛,對他所干的那些事,如果真有熱情的話,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完全像造物者所要求的那樣,他是similiter atque senis baculus,像老人手中的一根手杖,在深夜走在路上或遇上惡劣天氣的時候,可以做個依靠,在花園的凳子上可以和一位太太送他的花束放在一塊兒,有時也可以把它舉起來對人進行威脅。

副教導主任回到火爐邊,開始撫摸自己的下巴。

——關于這個美學問題,我們什么時候可以聽到你的意見呢?他問道。

——我的意見!斯蒂芬驚愕地說,我要是運氣好,十天半個月也許能碰上一點關于這個問題的想法。

——這類問題是非常深奧的,迪達勒斯先生,副教導主任說,這仿佛像在莫黑山的峭壁上觀望下面的深淵。許多人跳進深淵便再也沒有回來。只有那些受過潛水訓練的潛水員可以進入深淵里去,進行一番探索,然后再浮到水面上來。

——如果你講的是思索問題,先生,斯蒂芬說,那我也敢肯定世界上并沒有什么獨立思考這種東西,因為一切人的思索必須受它自己的規(guī)律的限制。

——哈!

——就我的需要來說,我依靠亞里士多德和亞奎納斯的一兩個概念所發(fā)出的光就足夠我在目前進行工作了。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我需要它們只是為了讓它們?yōu)槲宜茫鳛槲业南驅?,然后我要依靠它們發(fā)出的光干一點我所要干的事。如果那個燈光冒出黑煙或者發(fā)出臭味,那我就要調整一下它的燈芯。如果它變得不夠亮了,那我就要把它賣掉,另外再買一盞。

——耶庇克蒂忒斯也有一盞燈,副教導主任說,那盞燈在他死后賣了個很好的價錢。那就是他靠著它寫出哲學論文的那盞燈。你知道耶庇克蒂忒斯是誰嗎?

——一位老先生,斯蒂芬啞著嗓子說,他曾經說過,一個人的靈魂完全像裝在柳條筐里的一筐水。

——他曾用一種非常樸實的語言對我們說,副教導主任接著說,有一次他在一尊神像前面放上了一盞鐵鑄的燈,后來一個小偷把燈偷走了。那位哲學家怎么辦呢?他想了想偷竊是小偷的本性,因此決定第二天去買一盞瓦燈,不再用鐵燈了。

副教導主任放進爐子里的蠟燭頭散發(fā)出燒焦的蠟油味道,那氣味在斯蒂芬的意識中竟和他們的鏗鏘話語聲融混在一起了,柳條筐和燈,燈和柳條筐。那神父的聲音也顯得響亮而鏗鏘有調。斯蒂芬的思想本能地停滯住了,那奇怪的聲音和形象,那好像一盞沒點著的燈或像一個焦距錯誤的反光鏡中的神父的臉,都使他的思想停止活動了。在這張臉后面,或者臉里面有什么東西呢?是一個呆癡、麻木的靈魂,或者還是一團充滿智慧,并能表現出上帝的憤怒的包藏著雷電的烏云?

——我說的完全是另外一種燈,先生,斯蒂芬說。

——毫無問題,副教導主任說。

——在美學討論中,斯蒂芬說,有一個很大的困難,那就是很難知道我們在使用某些詞句時,根據的是文學傳統(tǒng)還是市井間的傳統(tǒng)。我記得紐曼有一句話說到圣母瑪利亞,說她由所有的圣徒陪伴著??墒沁@個字在市井間使用起來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希望我沒有絆住你。

——不不,我也沒有什么事,副教導主任客氣地說。

——不,不,斯蒂芬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副教導主任連忙回答說,我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講的是絆住那個詞兒。

他向前伸出下巴,干咳了幾聲。

——還回到燈的問題上來,他說,往燈里加油也是個很微妙的問題。你必須選擇純凈的油,往里加的時候你還必須非常小心,不要讓它流在燈外面,也不要讓油從漏斗口上漫出來。

——什么漏斗?斯蒂芬問道。

——就是你用它往燈里灌油的那種漏斗。

——那個?斯蒂芬說,那東西叫漏斗,那不是通盤嗎?

——什么是通盤?

——就是那個。那個……漏斗。

——這東西在愛爾蘭語里叫通盤嗎?副教導主任問道,我這一輩子還從沒聽說過這個詞兒。

——在下德拉蒙康德拉一帶這東西叫作通盤,斯蒂芬大笑著說,那里的人英語可都是說得呱呱叫的。

——通盤,副教導主任沉思著說,這個詞再有趣不過了。我一定得把它記住。說真的,我一定得把它記住。

他這種客氣的外貌看來有些虛假,斯蒂芬?guī)缀跏怯迷⒀灾虚L兄看待回頭浪子的眼神注視著這位英格蘭的皈依者。這個待在愛爾蘭的可憐的英格蘭人,在一陣熱鬧的精神轉變的儀式之后變成了一個虔誠的信徒,他似乎是在那個充滿陰謀、痛苦、嫉妒、斗爭和卑鄙行為的奇怪的戲快要演完的時候才走進耶穌教會的歷史舞臺的——他由于姍姍來遲,是一個精神上的后輩。他的宗教思想是從什么地方開始的呢?也許他有生以來就一直生活在一群嚴肅的離經叛道的人們中間,他只看到耶穌是人類的救星,而對于整個宗教的那一套虛假的儀式非常厭惡。難道在無數派別斗爭的混亂中,在什么六大原則會、特殊人、種子和蛇洗禮會、命運先于人世論者等種種混亂派別的胡言亂語之中,他卻會感到需要一種出自內心的虔誠嗎?難道是在他像纏繞一團棉線一樣,把他關于在圣壇前行一次額手禮便會帶來一股仙氣,或者關于圣靈誕生的細致微妙的思緒,繹到了盡頭的時候,忽然發(fā)現了真正的宗教嗎?再不然難道是他坐在某一個鐵皮頂的小教堂門口,打著哈欠細數著教堂收到的便士的時候,耶穌基督碰了他一下,讓他跟著走,他也就像坐在稅務局前的那個門徒一樣跟著他走了嗎?

副教導主任又重新念叨著那個詞。

——通盤!哎呀,真是太有趣了!

——你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似乎比這個更有趣得多。藝術家們盡一切力量用一團泥表現的美究竟是什么東西,斯蒂芬冷靜地說。

這個小詞兒似乎讓他把他的靈敏感覺的劍尖指向了這個有禮貌的時刻警惕著的敵人。一想到現在跟他說話的那個人是本·瓊森的同胞,他不禁有一種很難堪的感覺。他想:

——我們兩人剛才談話所使用的這種語言原來是他的語言,后來才變成了我的語言。像家、基督、麥酒、主人這些詞,從他嘴里說出來和從我嘴里說出來是多么不相同??!我在說這些詞和寫這些字的時候可能并不感到精神上十分不安。他的語言對我是那樣地熟悉,又是那樣地生疏,對我它永遠只能是一種后天學來的語言。那些字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我也不能接受。我的聲音拒絕說出這些字。我的靈魂對他這種語言的陰森含義感到不安。

——要分清什么是美,什么是崇高,副教導主任補充說,分清什么是道德上的美和什么是物質上的美。還要弄清楚對各種不同的藝術來說,什么樣的美最適合于什么樣的藝術。這是我們應該加以研究的一些有趣的問題。

副教導主任的堅定和枯燥的聲音忽然讓斯蒂芬感到極不舒服,他于是沉默下來。從遠處的樓梯口傳來許多皮靴聲和混亂的說話聲,打破了房間里的沉寂。

——在對這些問題進行探索的時候,副教導主任用一種下結論的口氣說,必須注意這里存在著一種因為缺乏營養(yǎng)而陷于枯竭的危險。首先你必須設法取得學位。你應該把這件事當作你的第一個目標。然后一點一點你自然會看清你的道路了。我指的是各個方面的道路,你的生活道路和你進行思維的道路。在一開始這可能有點像騎著自行車爬高山。你比如像穆南先生。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爬到山頂上去??墒撬K于爬上去了。

——我可能沒有他那種才能,斯蒂芬平靜地說。

——這個誰也不知道,副教導主任微笑著說,咱們自己誰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大才能。但我們肯定絕不能泄氣。Per aspera ad astra.

他匆匆離開火爐,走到樓梯口去,看著正進來的藝術班第一班的同學。

斯蒂芬倚在火爐邊,聽見他輕快地一視同仁地對班上的每一個同學打招呼,并且?guī)缀蹩梢钥吹揭恍┍容^無禮的學生坦率的微笑。這時一種凄涼和悲憫的感情像露水一樣灑在他那容易感傷的心上,他對這個具有武士氣派的洛約拉的忠實信徒,這個教會里的后娘的兒子感到十分同情,這個人說話比教會里其他的人更隨便,這個人他永遠也不會稱他教父,但是這個人有一個比他們更為堅定的靈魂。他同時還想到,這個人和他的那些伙伴,由于在他們的一生中一直在上帝的審判臺前為一些輕快的、缺乏熱情的、安分的靈魂乞求恩惠,所以他們不僅在那些出世者的眼前,而且也在普通世人的眼前贏得了一定的聲譽。

坐在那個陰暗的實驗室最高處布滿蛛網的窗子下面的一些學生,用他們沉重的靴子表現的那一陣熱情,說明上課的教授已經進入教室了。教師開始點名,學生回答的聲音各式各樣,最后點到了彼得·伯恩。

——到!

從高處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回答,緊接著從別的座位上發(fā)出一陣表示抗議的咳嗽聲。

那教授稍微停了一停,然后又接著往下點名:

——克蘭利!

沒有人回答。

——克蘭利先生!

斯蒂芬因為想到他這位朋友的學習情況,一陣微笑掠過了他的臉。

——到豹鎮(zhèn)去打聽打聽他吧!他背后一個聲音說。

斯蒂芬很快轉頭去看,可是襯著后面的灰色的光,他所看到的莫伊尼漢的尖著嘴的臉卻一點表情也沒有。黑板上寫出了一個公式。在一片翻動練習簿的沙沙聲中斯蒂芬又轉過身去說:

——求你看在上帝的面上給我一點紙吧。

——你怎么搞的,連紙也沒有一張了?莫伊尼漢咧開嘴笑著說。

他從拍紙簿上扯下一張遞給他,對他耳語說:

——在情況必要的時候,任何一個外行人或女人都能干得了的。

一字不落地照抄在那片紙上的公式、老師在演算中的化簡和展開的算式、那些像鬼魂一樣表示著力量和速度的符號等,既使斯蒂芬感到有趣也使他感到疲勞。他曾聽見有人說這位老教授是一個持無神論的自由思想家。啊,這討厭的陰暗無聊的日子!它簡直仿佛是一個盛滿毫無痛苦但卻頗有耐心的意識的深潭,在這里面數學家的靈魂可以四處游逛,在一層層由越來越稀薄、越來越暗淡的余暉組成的平原上,建造他們的又細又長的各種結構,并向愈來愈大、愈來愈遠和愈來愈無法捉摸的宇宙的邊沿,不停散發(fā)出迅速擴大的光環(huán)。

——所以我們一定要區(qū)分什么是橢圓形,什么是橢圓球體。也許你們諸位都很熟悉W.S.吉爾伯特先生的作品。他在一支歌中曾經講到,一個會打彈子的真正行家就必須這樣來玩:

在一張鋪著虛假的絨布的臺子上

用一個彎彎曲曲的彈子棒

打著一個橢圓形的彈子。

——他的意思當然是說,一個形狀是橢圓體的球,而那橢圓體是完全合乎我剛才講的關于它的中軸的規(guī)律的。

莫伊尼漢向斯蒂芬的耳邊歪過頭來,低聲說:

——橢圓球什么價錢!快來追我吧,小姐們,我已經參加了騎兵部隊。

他的這位同學的這種粗野的幽默,像一陣颶風穿透了斯蒂芬的閉關自守的心靈,軟塌塌的教士們的服裝都似乎忽然具有了歡樂的生命,它們在一個無人管事的安息日不停地搖晃著,到處蹦蹦跳跳,這一教區(qū)的各種人物形象都從這些被風吹動的衣服中顯現出來,其中有副教導主任,有戴著用灰色的毛發(fā)做成的帽子的身材高大的賣花人,有校長,有寫下虔誠詩句的長著一頭軟發(fā)的小教士,有經濟學教授的矮墩墩的農民形象,有年輕的講心靈科學的教授的高瘦的形體,他在樓梯口和他班上的同學們討論關于良心的問題,那樣子真像一只長頸鹿站在一群羚羊之中伸頭吃著高處的樹葉。還有這里的兄弟會的負責人、長著一雙流氓眼睛的圓腦袋的教意大利文的胖教授等。他們跑著、走著、蹦著、跳著,全都把長衣服摟起來準備做跳背游戲,一個接一個趴在別人的背上,拼命搖晃身子發(fā)出虛假的大笑,大家胡亂拍打著別人的屁股,又因為這種粗野的下流玩笑大笑不止,他們彼此用大家熟悉的諢名相稱呼,忽然又對某人過于粗野的行為裝作一本正經表示抗議,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用手捂著嘴低聲耳語。

講課的那位教授走到墻邊的一些玻璃匣子前面,他從一個放玻璃匣子的架子上拿下一套彈簧,仔細吹掉上面各處的灰塵,很小心地把它拿到桌邊來,用一個手指頭指著它,開始他的講演。他解釋說,現代做彈簧的鐵絲是一種叫作賽白金的合金做成的,這種合金是不久前由F.W.馬蒂諾發(fā)明的。

他非常清晰地念出了那位發(fā)明家簡寫的名字。莫伊尼漢在斯蒂芬的背后低聲說:

——就是那位無人不知的清水馬?。?/p>

——問問他,斯蒂芬轉過頭去厭倦地勉強開玩笑說,是否他要找個人去坐電椅。告訴他我可以去。

莫伊尼漢看到教授正低頭看著他的彈簧,便從板凳上站起來把右手手指窩得嘣嘣響,學著街上野孩子哭泣的聲音喊叫著。

——求求你,老師!這孩子專喜歡講些臟話,老師。

——賽白金,那教授嚴肅地說,比德國的銀子還要好,因為不管溫度怎么變化,它的抗熱系數都比較低。這賽白金金絲是絕緣的,用來絕緣的這些絲線是繞在黑色的橡皮管上,就是我手指指的這個地方。如果每根絲單繞就會有一股額外的電流穿透到彈簧里去。這橡皮管是用熱石蠟浸透過的……

在斯蒂芬下面的一條板凳上有一個尖利的北愛爾蘭的口音說:

——老師可能問我們一些關于應用科學的問題嗎?

那位教授開始嚴肅地翻來覆去解釋純科學和應用科學這兩個詞兒。一個戴金邊眼鏡身材高大的學生帶著迷惘的神態(tài)看著那個提問題的人。莫伊尼漢從后面用他本來的聲音低聲說:

——憑他那一磅肉來說,麥卡利斯特難道不是一個魔鬼嗎?

斯蒂芬冷冷地低頭看著他下面的一個橢圓形的腦袋,那腦袋上亂七八糟地長著一頭像棕繩一樣棕紅色的頭發(fā)。那聲音、那腔調、那提問人的頭腦都使他非常討厭,他甚至聽任這種厭惡情緒發(fā)展成一種有意夸大的憤怒,刻薄地想著,這個學生的父親要是把他的兒子送到貝爾法斯特去上學那豈不更好得多,這樣他還會省下一大筆火車費用哩。

他下面的那個橢圓形的腦袋瓜兒對他這種思想上的暗箭并沒有回過頭來加以反擊,可是很快這支箭卻又飛回到弓弦上來,因為不一會兒他就看到了那學生的像白紙一樣蒼白的臉。

——這段話可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他連忙對自己說。這話后面那條板凳上的那位滑稽的愛爾蘭人早就說過。安靜一些吧。你能肯定說,你的民族的靈魂是被誰給出賣了?你們的那些上帝的選民是被誰出賣的?——是被問話的人還是被那個取笑他的人呢?安靜一些吧。記住耶庇克蒂忒斯的話。他在這個時候,用這種聲調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而且把科學兩個字念得像一個字一樣,這也許是他的性格決定的。

那位教授的拉長的聲音一直圍繞著他所講的那個彈簧慢慢在教室里漾開,隨著彈簧阻抗的成倍增長,他那聲音也成倍地,成三倍、四倍地加強了催眠的力量。

莫伊尼漢聽到遠處的鈴聲,從背后發(fā)出一聲喊叫:

——該下課了,先生們!

教室前的門廳里擠滿了人,大家都大聲談著話。在門口一張桌上放著兩幅帶框的照片,這兩幅照片中間放著一長條紙,亂七八糟的簽名形成了一個很不規(guī)則的拖長的尾巴。麥卡恩在成群的學生們中間興致勃勃地來回奔跑,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話,回答別人的指責,把一個又一個學生領到桌邊去。在里面的大廳里副教導主任正站在那里和一位年輕教授談話,他嚴肅地摸著自己的下巴,有時點點頭。

斯蒂芬在門口被人群阻攔住,只好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在一頂寬邊的耷拉著的軟帽子下面,克蘭利的黑眼睛正盯著他。

——你簽名了嗎?斯蒂芬問道。

克蘭利閉上了又寬又薄的嘴唇,稍微想了一想回答說:

——Ego habeo.

這是要干什么?

——Quod?

——這是要干什么?

克蘭利向斯蒂芬轉過他那蒼白的臉,溫和地同時又充滿怨恨地說:

——Per pax universalis.

斯蒂芬指著沙皇的照片說:

——他長著一張頭腦發(fā)昏的基督的臉。

他說話的聲音里所表現的輕蔑和憤怒,使得本來安靜地觀望著大廳墻壁上的畫軸的克蘭利對他轉過臉來。

——你生氣了嗎?他問道。

——沒有,斯蒂芬回答說。

——你的情緒很不好吧?

——沒有。

——Credo ut vos sanguinarius mendax estis,克蘭利說,quia facies vostra monstrat ut vos in damno malo humore estis.

莫伊尼漢在走向桌邊的時候對斯蒂芬耳語說:

——麥卡恩現在可真是了不得。他準備灑掉最后的一滴。一個嶄新的世界。再沒有什么讓那些狗雜種更高興的事,也沒有人會選那些狗雜種了。

對他這種十分肯定的態(tài)度斯蒂芬不禁笑了笑,在莫伊尼漢走過去以后,他又轉過頭來望著克蘭利。

——也許你能告訴我,他說,他為什么這樣毫無顧忌地把他的心里話告訴我。你能說得清嗎?

克蘭利的前額上出現了某種生氣的神態(tài)。他轉身望著那張桌子,那里莫伊尼漢正低下頭去在那張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他又冷冷地說:

——一個馬屁精!

——Quis est in malo humors,斯蒂芬說,ego aut vus?

克蘭利對他的奚落沒有在意。他正不高興地仔細琢磨他自己的這個判斷,接著他仍然用那種冷冷的、強有力的聲音說:

——一個他媽的該死的馬屁精,他就是那么個玩意兒!

這是他對任何一個已死去的友情的一句評語,斯蒂芬心里想,將來有一天他對他是否也會這樣說。那遲鈍的話語像一團爛泥上的石塊一樣慢慢沉下去,讓人聽不見了。斯蒂芬簡直是看到它在往下沉,這樣的情景他已經見過許多次了。他感到它沉重地壓在自己的心上。克蘭利的話不像達文所講的話,因為它既缺乏伊麗莎白時代英語的那種精巧的成語,也沒有那種巧妙地加以改裝的愛爾蘭俏皮話。它那種拖長的聲音不過是由荒涼、腐爛的海港反射回來的、都柏林碼頭嘈雜聲的回音,它的力量也不過是由威克洛的一個講臺平淡地反射回來的都柏林神圣高論的反響。

克蘭利臉上的怒容慢慢消失了,這時麥卡恩正從大廳的那一頭朝他們快步走過來。

——你們在這兒!麥卡恩興致勃勃地說。

——我在這兒!斯蒂芬說。

——和平常一樣又遲到了。你就不能把你的進步傾向跟遵守時刻結合在一塊兒嗎?

——你這個問題完全不相干,斯蒂芬說,下一步干什么。

他含笑的眼睛直盯著從這位宣傳家胸前口袋里伸出來的一根用銀紙包著的牛奶巧克力糖。一小群聽眾圍過來,要聽他們兩人斗智。一個皮膚發(fā)藍的瘦小的長著一頭黑發(fā)的學生把臉伸在他們兩人中間,在他們每說一句話的時候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仿佛要用他張開的濕潤的嘴捕捉住在他眼前飛過的每一句話??颂m利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很小的灰色皮球,轉來轉去仔細研究著。

——下一步?麥卡恩說,嗬!

他大笑著咳嗽了幾聲,滿臉含笑,兩次捋了捋掛在他那寬大的下巴底下的稻草一樣的山羊胡。

——下一步該做的事,就是在這個證書上簽名。

——我要是簽名了,你給我多少,斯蒂芬問道。

——我以為你是一位理想主義者,麥卡恩說。

這個長得像吉卜賽人的學生四周看看,然后用一種含糊的悲傷的聲調對他身邊的人說。

——真見鬼,這可是個奇怪的想法,我認為這種想法,叫作只認得錢。

他說完后,大家全沉默下來。誰也沒有對他的話在意。于是他轉過他那長得像馬一樣的橄欖色的臉,望著斯蒂芬,意思要讓他講幾句。

麥卡恩開始熱情而滔滔不絕地講起沙皇的詔書,講起斯特德、普遍裁軍、對國際糾紛的仲裁、時代的跡象、新的人類,和一種將使所有的社會全都負起責任來,以最小的代價求得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的新福音。

他的話剛一說完,那個吉卜賽學生立即報以歡呼聲:

——讓我們?yōu)檎麄€人類的兄弟般的團結三呼萬歲!

——說下去,坦普爾,他旁邊的一個矮胖的、臉色紅潤的學生說,回頭我請你喝一瓶。

——我的信念是建立全人類的兄弟般的團結,坦普爾說,用他的橢圓形的黑眼睛向四周望望。馬克思只不過是一個大傻瓜。

克蘭利使勁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讓他別再說下去了,他很不安地微笑著重復說:

——別上火,別上火,別上火!

坦普爾掙脫了胳膊,嘴角上掛著唾沫星子,仍然繼續(xù)說:

——社會主義是一個愛爾蘭人開創(chuàng)的,第一個在歐洲宣傳思想自由的是柯林斯。那是兩百年以前的事了。那位米德爾塞克斯的哲學家不相信神父們搞的那套玩意兒。讓我們?yōu)榧s翰·安東尼·柯林斯三呼萬歲吧!

站在那一圈人最外邊的一個人尖著嗓子回答說:

——萬歲!萬歲!

莫伊尼漢在斯蒂芬的耳邊低聲說:

——關于約翰·安東尼的可憐的小妹妹可怎么辦:

洛蒂·柯林斯丟掉了她的褲衩;

好心人,你能不能把你的借給她?

斯蒂芬大笑起來,莫伊尼漢看到他笑,感到很高興,于是又接著低聲說:

——關于約翰·安東尼·柯林斯,我們可以多拿出五個先令來打賭。

——我在等待你的回答哩,麥卡恩直截了當地說。

——你說的那些事我絲毫不感興趣,斯蒂芬厭倦地說,這一點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干嗎還要這樣吵吵嚷嚷呢?

——那好吧!麥卡恩說,吧嗒了一下嘴唇。那么說,你是一個反動派?

——你以為你揮舞你那根木頭劍,斯蒂芬問道,我就會對你另眼看待了嗎?

——這不過是打比喻!麥卡恩仍板著臉說,讓咱們來談談事實。

斯蒂芬臉一紅轉過身去。麥卡恩仍然寸步不讓,他懷著敵意說:

——那些較小的詩人,我想,對這些什么普遍和平的小問題是不會感興趣的。

克蘭利揚起頭來,把他的皮球舉在那兩個學生中間,表示要讓他們議和,他說:

——Pax super totum sanguinarium globum.

斯蒂芬從那些旁觀者的身邊走開,向著沙皇的頭像憤怒地一聳肩膀說:

——留著你們的那個偶像吧。如果我們必須有一個耶穌,那就讓我們有一個完全合法的耶穌。

——天理良心,這句話可是說在點子上了!那個吉卜賽學生對周圍的人說,這句話說得真漂亮。這種說法讓我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他仿佛要吞下這句話,咽下了哽在他喉嚨里的口水,然后他摸摸自己的花呢帽的頂蓋,轉向斯蒂芬說:

——請原諒,先生,你剛才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感到身邊的同學們正向他擠過來,因而對他們說:

——我現在真想知道,他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又一次轉向斯蒂芬,在他耳邊低聲說:

——你相不相信耶穌基督?我的信仰是人。當然,我不知道你對人相信不相信。我崇拜你,先生。我崇拜不受一切宗教影響的人的頭腦。你剛才那句話就是你對耶穌的心靈的見解嗎?

——說下去,坦普爾,那個紅臉盤的矮胖學生說,一如他往常的習慣,現在又回到他最早的想法上去,那瓶酒還等著你哩。

他認為我是一個白癡,坦普爾對斯蒂芬解釋說,因為我相信人的智力的巨大威力。

克蘭利和斯蒂芬以及他的崇拜者一起挽起手來說:

——Nos ad manum ballum jocabimus.

斯蒂芬在被拉走的時候,看到了麥卡恩那張小鼻子小眼兒的通紅的臉。

——我的簽字沒有任何作用,他客氣地說,你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是完全對的。讓我也按我的路往下走吧。

——迪達勒斯,麥卡恩干脆地說,我相信你是一個很正派的人,可是你也應該理解到利他主義的可貴和個人對人類的責任。

又一個聲音說:

——讓有才氣的怪僻之論停留在這個運動外邊,看來比讓它混到運動里邊來要更好一些。

斯蒂芬聽出那是麥卡利斯特的粗啞的聲音,因而并沒有向那邊轉過頭去。克蘭利一本正經地在一大堆學生中間向前擠著,讓斯蒂芬和坦普爾護在他的兩邊,那樣子仿佛是一位大祭司在他的助手陪伴下正向祭壇走去。

坦普爾急切地向克蘭利的胸前俯過身子去說:

——你剛才有沒有聽見麥卡利斯特在講些什么?那小子對你非常嫉妒。你看出來了沒有?我敢打賭克蘭利完全沒有看出來。我敢他媽的發(fā)誓,我可是一眼就瞧出來了。

在他們走過里面的大廳的時候,副教導主任正極力想從那個和他談話的學生身邊脫身。他站在樓梯口,一只腳踏在樓梯最下一層階梯上,撩起他的破舊的袈裟像女人似的小心翼翼的往上爬去,不時還點頭重復說:

——這完全無可懷疑,哈克特先生!太好了!完全無可懷疑!

在大廳中間學校教會的負責人正嚴肅地、用一種溫和而毫不饒人的口氣在和一個寄宿生講話。他一邊說一邊皺起他那滿是斑點的眉頭,而其在說話中還不時咬著一個很小的鉛筆頭。

——我希望新生今天都會來了。藝術班第一班是肯定會來的。藝術二班也會來??墒俏覀円欢ㄒ研律那闆r全都弄清楚。

當他們走過門口的時候,坦普爾又向克蘭利俯過身來急促地低聲說:

——你可知道他是結過婚的?他在他們讓他皈依上帝以前就已經結過婚了。他的老婆孩子都沒有住在這里。他媽的,這可是我從沒聽說過的一件最稀奇的事!嗯?

他的耳語慢慢變成了狡猾的咯咯的大笑聲。他們一走過那個門洞,克蘭利馬上粗暴地抓住他的脖子使勁搖晃著說:

——你這個該死的他媽的笨蛋!我敢拿我的腦袋打賭,在整個這個他媽的渾蛋的世界上,你知道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么渾蛋的大傻瓜了!

坦普爾使勁在他的手中掙扎著,仍暗暗感到滿意,大笑不止,克蘭利卻一直粗暴地搖晃著他,一個勁兒重復說:

——一個他媽的該死的渾蛋白癡!

他們走過了長滿荒草的花園。穿著一身笨重、寬大衣服的校長,沿著一條小道朝他們走過來,嘴里還不停地念著他的禱文。走到小道盡頭的時候,他停下來朝他們這邊望著。那幾個學生向他敬禮,坦普爾和剛才一樣用手摸了摸他的帽子的頂蓋。他們一聲不響仍然向前走去。在他們走近那條胡同的時候,斯蒂芬聽到玩球的人用手打在一個濕水的球上的聲音,并且聽到每打一下達文都發(fā)出一陣激動的叫喊。

達文坐在一只木箱上看他們打球,這三個學生也在那里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坦普爾橫著身子向斯蒂芬靠過來說:

——對不起,我想問問你,你相信讓·雅克·盧梭是一個規(guī)矩人嗎?

斯蒂芬馬上大笑起來??颂m利從腳邊的草地上拾起一塊破木桶板,立即轉過身來嚴厲地說:

——坦普爾,我向活著的上帝發(fā)誓,你要是敢,你知道嗎,再吱聲和任何人談任何問題,我就會立刻把你宰了。

——我想,斯蒂芬說,他完全和你一樣是一個容易感情沖動的人。

——去他媽的吧,讓他見鬼去!克蘭利爽朗地說,可別再跟他談話了。說真的,你要是跟坦普爾談話,你知道嗎,還不如跟一個他媽的破夜壺去談哩?;丶野桑蛊諣?。看在上帝的面上,回家去吧。

——我根本不拿你他媽的當回事,克蘭利,坦普爾回答說,他一邊躲開那舉起的木桶板,一邊用手指著斯蒂芬。他是我在這個學院里見到的唯一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

——學院!獨立思考!克蘭利大叫著說,回家去吧,見你的鬼去,因為你是一個毫無希望的渾蛋。

——我是一個愛動感情的人,坦普爾說,他那句話說得完全對。我為我自己多愁善感感到驕傲。

他斜著身子走出胡同,臉上仍掛著狡猾的微笑??颂m利臉上毫無表情地一直看著他。

——你瞧他!他說,你過去見過這樣一個慌慌張張的家伙嗎?

他這句話招來了一個學生的一陣奇怪的大笑,他那時正靠墻根站著,高頂的帽子蓋在眼睛上。那笑聲調門很高,發(fā)笑的又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因而那聲音簡直像大象的一聲長鳴。這學生止不住渾身抖動著,為了讓自己止住這歡樂的笑聲,他顯得十分高興地用雙手揉著自己的腰。

——林奇已經醒了,克蘭利說。

林奇伸了伸懶腰,挺了挺胸脯,作為回答。

——林奇挺出他的胸脯,斯蒂芬說,作為對生活的一種批評。

林奇嘣嘣地敲著自己的胸脯說:

——誰還對我這一身力氣不服氣嗎?

克蘭利表示不信那一套,于是兩人開始摔跤。摔了一會兒兩人都累得滿臉通紅,然后喘著氣分開了手。斯蒂芬向達文彎過腰去,可是達文正一心一意看球賽,對別人的講話完全沒有在意。

——我的那個馴服的小鵝怎么樣?他問道,他也簽名了嗎?

達文點點頭說:

——你呢,斯蒂維?

斯蒂芬搖了搖頭。

——你這人真可怕,斯蒂維,達文說,從嘴邊拿下短桿煙斗,你總是自己干自己的。

——那么你是在要求普遍和平的請愿書上簽過名了,斯蒂芬說,那我想你一定會把我那天在你房間里看到的那個小練習本燒掉吧。

達文沒有回答,斯蒂芬于是開始念著小本兒里的話:

——大踏步前進,芬尼亞主義者!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芬尼亞主義者!芬尼亞主義者,報數!我向你們致敬,一,二!

——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達文說,首先和最主要的,我是一個愛爾蘭民族主義者??赡阋矐撏耆悄菢印6闵鷣韺κ裁炊家晃独涑盁嶂S,斯蒂維。

——你們下一次再用棒球棍來造反的時候,斯蒂芬說,如果想找到一個必不可少的告密的人,你們只要告訴我一聲好了。在這個學校里我可以替你們找到幾個的。

——我簡直沒法兒理解你,達文說,一會兒我聽到你大聲疾呼反對英國文學?,F在你又在反對愛爾蘭的告密者。想想你的名字和你的那些思想……你到底是不是一個愛爾蘭人?

——你現在跟我一起到紋章檔案館去,我馬上就可以讓你看到我們家的家譜,斯蒂芬說。

——那你就跟我們站在一起吧,達文說,你為什么不學愛爾蘭文?你為什么在青年聯(lián)合班剛上了一課就退出來了?

——其中一個理由你是知道的,斯蒂芬說。

達文一揚頭大笑起來。

——哦,行啦,他說,就是因為某一位年輕小姐和莫蘭神父嗎?可那全是你自己在那兒瞎想,斯蒂維。他們只不過在一塊兒說說笑笑罷了。

斯蒂芬沉默著把一只手友善地放在達文肩上。

——你還記得,他說,我們第一次相識的情況嗎?我們相遇的第一天早晨,你問我到新生班去怎么走,你說這句話時音調非常特別。你還記得嗎?后來我聽到你管那些耶穌會會員都稱神父,你還記得嗎?我那時就常常問我自己:他真是像他說話那樣天真無邪嗎?

——我是一個頭腦很簡單的人,達文說,這你知道得很清楚。那天夜晚在哈考特街你對我講了許多關于你自己的私生活以后,上帝作證,斯蒂維,我?guī)滋於汲圆幌嘛埲?。我感到非常不舒服。那天晚上我一直躺著,很長時間都沒有睡著。你為什么要對我講那些事情呢?

——非常感謝,斯蒂芬說,你的意思是說我簡直像個妖怪。

——不,達文說,但我真希望你沒有對我講那些事情。

在斯蒂芬的友情的寧靜的水面之下開始出現了一股浪潮。

——這個民族和這個國家和這種生活產生了我這樣一個人,他說,我心里怎么想就一定要怎么說。

——請你盡量和我們站在一起吧,達文重復說,在你的內心深處你是一個愛爾蘭人,可是你讓你的驕傲把你給制服住了。

——我的祖先拋掉了他們自己的語言,接受了另一種語言,斯蒂芬說,他們容許一小撮外國人把他們征服了。你難道認為我會拿我的身家性命來償付他們欠下的債嗎?再說那又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我們的自由,達文說。

——從托恩的時代到帕內爾的時代,斯蒂芬說,沒有一個正派、誠實的,為愛爾蘭犧牲自己的生命、青春和愛情的人,不是被你們出賣給敵人或者在他最需要你們的時候被你們拋棄掉或者受到了你們的咒詛,你們扔下他又去追隨另外一個人。可現在你卻要我站在你們一邊。我倒寧愿先看到你們全都見鬼去吧。

——他們是為他們的理想貢獻了自己的生命,達文說,你相信我的話吧,有一天我們會勝利的。

斯蒂芬想著自己的心思,很久沒有說話。

——就在我剛說到的那個時代,他含含糊糊地說,靈魂首先誕生了。它的誕生緩慢而陰森,比肉體的誕生更為神秘。當一個人的靈魂在這個國家誕生的時候,馬上就有許多網在他的周圍張開,防止他飛掉。你和我談什么民族、語言、宗教。我準備要沖破那些羅網高飛遠揚。

達文搕掉了煙斗里的煙灰。

——你的話太深奧,我沒法理解,斯蒂維,他說,可是一個人首先應該考慮的是自己的國家。首先是愛爾蘭,斯蒂維。然后你才能說你是一個詩人或者是一個神秘主義者。

——你知道愛爾蘭是個什么嗎?斯蒂芬?guī)е淇岬膽嵟母星閱柕?。愛爾蘭是一個吃掉自己的豬崽子的老母豬。

達文從他的木箱子上站起來悲傷地搖著頭,朝著那些打球的人走去。但不一會兒那悲傷的情緒已經過去,他又跟克蘭利和那兩個剛打完球的同學熱烈地爭論起來。他們準備來一場有四個人參加的雙打,但克蘭利堅持要用他的那個球。他讓它在地上跳了兩三下,然后迅速地使勁一下把球朝本壘打去,隨著球的撞擊聲,他也大叫一聲:

——你的靈魂!

斯蒂芬和林奇站在一旁觀望著,不久,雙方都獲得了很大比分。然后他扯一扯他的袖子準備走開。林奇一邊跟他走一邊說:

——讓我們亦走吧,像克蘭利說的。

斯蒂芬對他這側面的一擊不禁笑了笑。

他們又向回走,穿過花園走到大廳外面去,那里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工友正在一個布告牌上粘貼一個通知。走到臺階下面,他們停了下來,斯蒂芬從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煙,遞給他的伙伴。

——我知道你很窮,他說。

——讓你那下流的傲慢情緒見鬼去吧,林奇回答說。

這表明林奇很有教養(yǎng)的第二個證明使得斯蒂芬又笑了。

——你現在決心用下流這樣的字眼來罵街,他說,這表明歐洲人的教養(yǎng)已經達到最高水平了。

他們各自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后轉身朝右邊走去。過了一會兒斯蒂芬又說:

——亞里士多德并沒有對憐憫和恐懼下過定義。我下過。我說……

林奇停住腳步毫不客氣地說:

——你別說!我不要聽!我有些不舒服。昨天晚上我跟霍蘭和戈金斯都下流地喝醉了。

斯蒂芬仍然繼續(xù)說:

——憐憫是使人的頭腦停留于任何一種人所遭受的嚴肅而經常的痛苦之中,并使它和受苦的人相聯(lián)系的一種感情。恐懼是使人的頭腦停留于任何一種人所遭受的嚴肅而經常的痛苦之中,而使它和某種難于理解的原因相聯(lián)系的感情。

——你再說一遍,林奇說。

斯蒂芬又慢慢地重述了他的這兩個定義。

——幾天前,一個小姑娘,他接著說,在倫敦街上坐上了一輛小馬車。她準備去會見她多年未見的母親。在一條街的拐角處,一輛馬車的轅桿捅碎了馬車的玻璃,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個像五星一樣的窟窿。一塊又細又長像針一樣的碎玻璃直刺透了她的心臟。她當場就死去了。記者們都說她死得很慘。這話不對。根據我對憐憫和恐懼所下的定義,她這種死和那兩種情緒都完全不相干。

——事實上,悲傷的情緒是一張向兩面觀望著的臉,一面朝著恐懼,一面朝著憐憫,而這兩者都不過是它的兩個不同的階段。你瞧我用的是停留這個詞。我的意思是說悲哀的情緒是靜態(tài)的?;蛘邞撜f任何戲劇性的情緒都是靜態(tài)的。不正當的藝術所挑起的感情卻是動態(tài)的,比如像欲望或者厭惡。欲望使人產生占有的念頭,讓人要去追求什么東西;厭惡則使人產生拋棄的念頭,讓人想要避開什么東西。因此凡是挑起這種情緒的藝術都是不正當的藝術,不管是淫穢的也好,還是專門說教的也好。審美的感情(我說的是這個詞的一般含義)因此也是靜態(tài)的。它使人的頭腦停留在某一狀態(tài)之中,超出于欲望和厭惡的情緒之上。

——你是說藝術絕不能挑起人的情欲,林奇說,我跟你說過,有一天在博物館里,我用鉛筆在普拉克西提勒斯雕塑的維納斯的屁股上寫下了我的名字。你能說那不是情欲嗎?

——我說的是人的正常天性,斯蒂芬說,你還跟我說過,當你還是一個在可愛的加爾默羅教會學校念書的孩子的時候,你曾經吃過好多塊干牛糞。

林奇又一次發(fā)出像大象鳴叫一樣的笑聲,又一次用他的兩手在他的兩邊腰胯上揉著,可是這一次他并沒有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

——哦,我吃過!我吃過!他大聲叫著說。

斯蒂芬向他的這位伙伴轉過臉去,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林奇在慢慢停住笑以后,也用他羞怯的眼光回看著他。那很高的尖頂帽下面的那個又細又長的扁平的腦袋讓斯蒂芬想起了眼鏡蛇的形象。他那眼睛也像蛇一樣目光炯炯地閃著光。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一對看來既謙和又警覺的眼睛卻被一種細微的人的氣質照亮,它們仿佛變成了一個縮成一團、機智而又自怨自艾的靈魂的窗戶。

——說到這一點,斯蒂芬客氣地補充說,我們都不過是些普通動物。我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動物。

——你當然是,林奇說。

——不過我們現在正好生活在一個心靈的世界中,斯蒂芬接著說,用不正當的美的手段挑起的情欲和厭惡都絕不能說是美的感情,這不僅僅因為在性質上它們是動態(tài)的,而且還因為它們并沒超出肉體的范圍。我們的肉體,純粹依靠神經系統(tǒng)的反射活動,對我們害怕的東西本能地退縮,而對能夠刺激我們的情欲的東西表示歡迎。我們的眼皮,在我們還沒有發(fā)現一個蒼蠅要飛進我們的眼睛的時候,就會自動地閉上了。

——也并不總是這樣,林奇表示不完全同意地說。

——同樣的,斯蒂芬說,你的肉體對一個裸體的雕像的刺激發(fā)生反應,可是我說,那只不過是簡單的神經反射活動罷了。藝術家所表現的美不可能在我們身上引起動態(tài)的感情或者純屬于肉體的激情。它喚醒,或者應該喚醒,誘發(fā),或者應該誘發(fā)一種美的靜態(tài)平衡,一種意念上的憐憫或意念上的恐懼,這種靜態(tài)平衡將招致、延長以及最后消除我所說的美的節(jié)奏。

——你的話到底怎么講呢?林奇問道。

——節(jié)奏,斯蒂芬說,是任何一個美的整體的一部分同另一部分之間,或任何一個美的整體同它的一部分或各部分之間,或者作為一個美的整體的一部分的任何部分和這個美的整體之間的首要的形式上的美學關系。

——如果你把那個叫作節(jié)奏,林奇說,那讓咱們聽聽什么是美呢?我還要請你記住,盡管從前我曾吃過牛糞,我最贊賞的卻只有美。

斯蒂芬仿佛要對他敬禮似的摸摸自己的帽子。然后臉上微微一紅,把他的一只手放在林奇的厚花呢的袖子上。

——我們是對的,他說,其他的人全都錯了。談論這些東西,試圖理解它們的性質,既理解之后,就設法通過這粗糙的泥塊,或者它所要求的任何東西,通過作為我們的靈魂的牢門的聲音、形態(tài)和色彩,來表現出,或者說來再現我們現在正試圖理解的美的形象——那就是藝術。

他們這時已經走到運河的橋上,他們離開正道,沿著一排樹林走過去。照在一攤死水上的刺眼的灰暗的光線、從他們頭上濕漉漉的樹枝上散發(fā)出的氣息仿佛都極力要打斷斯蒂芬的思緒。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林奇說,什么是藝術?什么是藝術所表現的美?

——我剛才自己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斯蒂芬說,你這個昏頭昏腦的家伙,念給你聽的那第一個定義就是這個。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嗎?克蘭利忽然發(fā)起脾氣來,他開始談論什么威克羅火腿問題。

——我記得,林奇說,他還跟我們談到那些該死的魔鬼一般的肥豬。

——藝術,斯蒂芬說,是人類為了美學的目的對于可感知的或者可理解的東西所做的安排。你還記得那些豬,卻忘記了這個。你和克蘭利,你們這一對兒真叫人毫無辦法。

林奇向著多云的灰暗的天空做了一個鬼臉,接著說:

——如果要我聽你這一套美學上的大道理,你至少還得給我一根香煙。對那玩意兒我可沒有什么興趣。我甚至對女人也沒有興趣。讓你和你那一套都見鬼去吧。我要找到一個每年能拿到五百鎊的工作。你也沒有辦法給我找到這么一個工作。

斯蒂芬把一包香煙遞給他。林奇從里面拿出了僅有的最后一支煙,然后毫不在意地說:

——講下去!

——亞奎納斯,斯蒂芬說,曾說凡是使人高興的感受就是美。

林奇點點頭。

——我記得他的原話是,他說:“Pule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

——他在這里用了visa這個詞,斯蒂芬說,意思是要包括各種各樣的感受,不管是通過視覺或者聽覺或者通過任何其他的道路感知到的東西都包括在內。這個字,雖然意義有些含糊,卻也清楚地表明,引起人的欲望或者厭惡的善與惡的觀念是并不包括在內的。它的意思只包括某種靜態(tài)平衡,而不是動態(tài)的東西。關于真又怎么樣呢?真也能夠在人的頭腦中產生一種靜態(tài)平衡。你就絕不會用鉛筆在一個直角三角形的屁股上寫上你的名字。

——那當然,林奇說,我只要普拉克西提勒斯雕刻的維納斯的屁股。

——因此是靜態(tài)的,斯蒂芬說,據我記得,柏拉圖曾說過美是真散發(fā)的光輝。這話在我看來并無任何意義,但是真和美顯然是互相關聯(lián)的??梢允刮覀冇靡杂^賞真的智力獲得安撫的是可理解的事物中的最完美的關系,而可以使我們用以觀賞美的想象得到安撫的卻是可以感知的事物中的最完美的關系。通向真的第一步是理解智力本身的結構和規(guī)模,對智力活動本身獲得了解。亞里士多德的整個一套哲學系統(tǒng)的基礎就是他的講心理學的那部書,而他那部書在我看來又是以這樣一個論點作為基礎的,那就是,同樣一個屬性不可能在同一個時候和在同一種關系中屬于又不屬于同樣一個事物。通向美的第一步卻是要理解想象的結構和規(guī)模,要對美的感受的活動本身有所了解。我的話說清楚了嗎?

——可到底什么是美呢?林奇不耐煩地問道。再念一個定義讓我聽聽。就只是任何我們看到并喜歡的東西!鬧了半天你和亞奎納斯所能說的也只不過是這些嗎?

——讓咱們拿女人來做個例子,斯蒂芬說。

——讓咱們來談談女人!林奇熱情地說。

——希臘人、土耳其人、中國人、科普特人和霍屯督人,斯蒂芬說,各自崇拜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的美。這似乎就讓我們陷在一個無法逃出的迷宮里面了。但我看卻有兩條出路。一條是這樣的一個假定:男人對女人的肉體所崇拜的任何一點都和女人為了傳宗接代而具有的多方面的功能直接有關??赡芫褪沁@樣。這個世界似乎甚至比你,林奇所想象的還要更無聊得多。就我來說,我不喜歡這樣一條出路。這條出路只能通向優(yōu)生學,而不是美學。它把你領出那迷宮后,卻把你領進一個新的裝飾得很花哨的教室里去,在那個教室里麥卡恩一手放在《物種起源》上,另一只手放在《新約》上對你說,你所以崇拜維納斯的粗大的腰身,是因為你感到她將可以為你生下又肥又壯的子孫,你所以崇拜她那一對肥大的乳房,是因為你感到她將可以有足夠的肥美的奶水來喂養(yǎng)她的也就是你的孩子。

——照你說,麥卡恩是個無比下流的騙子,林奇熱情地說。

——可是另外還有一條出路,斯蒂芬大笑著說。

——那就是?林奇說。

——這樣一個假定,斯蒂芬說。

這時一輛很長的平板車上面裝滿了破銅爛鐵,從帕特里克·鄧恩的醫(yī)院拐角處開了過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丁零哐啷的金屬聲,完全掩蓋了斯蒂芬下面所講的話。林奇兩手捂著耳朵一句接一句不停地咒罵著,直到那平板車過去了才算完。然后他粗暴地一轉身子。斯蒂芬也轉過身來,停了一會兒,他這位伙伴的怒氣慢慢平息下去。

——這個假設是,斯蒂芬重復說,另外一條出路,那就是,盡管同樣一件事物不一定所有的人看來都覺得美,但是凡欣賞一件美的事物的所有的人都一定能夠在其中找到某種能夠滿足美的感受的各個階段本身的要求,并和它們相適應的關系。這種可以通過這種形式讓你看到,又通過另一種形式讓我看到的可感知事物的關系,就必然是美的必不可少的特性?,F在我們還可以從我們的老朋友圣托馬斯那里再找一找,看能不能再借來幾分錢的智慧。

林奇大笑了。

——聽到你時不時像一個地道的行腳僧一樣引用他的話,他說,真讓我感到有趣極了。你自己是否偷偷在暗笑呢?

——麥卡利斯特,斯蒂芬回答說,可能把我的美學理論叫作實用的亞奎納斯學說。沿著美的哲學這條線來講,我是一直追隨亞奎納斯的。但當我們接觸到藝術感受現象,藝術的孕育和藝術的再生等問題的時候,我卻有我自己的一套新的用語和新的個人經驗。

——那當然,林奇說。不管怎么說,亞奎納斯盡管智力過人,仍不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行腳僧。可是關于那新的個人經驗和新的用語等,你將來有機會再對我講吧?,F在快快講完你的第一部分。

——誰知道呢?斯蒂芬微笑著說,也許亞奎納斯比你更能理解我的話。他自己是一個詩人。他曾為濯足節(jié)寫過一首贊美詩。那首詩開頭幾個詞是“Pange lingua gloriosi”。他們說這首詩為贊美詩獲得了最高的榮譽。那是一首含義復雜、給人很大安慰的贊美詩。我很喜歡它,但是沒有任何一首贊美詩可以和費南提厄斯·佛吐納忒斯的Vexilla Regis,那首悲哀而莊嚴的入場歌同日而語。

林奇開始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莊嚴而輕柔地唱起來:

Impleta sunt quoe concinit

David fideli carmine

Dicendo nationlbus

Regnavit a ligno Dens.

——實在太偉大了!他很高興地說,這真是偉大的音樂!

他們轉身向下蒙特街走去。在離拐角不遠的地方,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圍著一條絲巾,停下來向他們敬禮。

——你們聽說考試的結果了嗎?他問道,格里芬是完了。哈爾平和奧弗林通過了政府法令考試。穆南的印度語得了個第五。奧肖內西考了個第十四名。昨天晚上克拉克的那些愛爾蘭老鄉(xiāng)請他們大吃了一頓。他們都吃了許多咖喱。

他蒼白肥胖的臉上表現出一種善意的怨恨,當他一邊講述這些勝利的消息一邊往前走時,他腫眼皮的小眼睛從他們眼前消失,他微弱的尖細的聲音也慢慢聽不見了。

為了回答斯蒂芬的一個問題,他的眼睛和他的聲音又從它們隱藏的地方顯露了出來。

——是的,還有麥卡拉和我,他說,他準備學純數學,我準備學憲法史。一共有二十種學科。我還準備學植物學。你們知道,我是野游俱樂部的成員。

他做出很莊嚴的樣子從那兩人的身邊退開,同時把一雙戴著羊毛手套的肥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很快從那里發(fā)出一陣被壓抑著的尖細的大笑聲。

——下次你們出去的時候,斯蒂芬一本正經地說,給我們帶點蘿卜和蒜頭來,好讓我們做一次燒肉。

那個胖學生縱聲大笑說:

——我們野游俱樂部的成員可都是非常規(guī)矩的體面人物。上星期六我們到格倫馬盧爾去了,一共有七個人。

——還有女人吧,多諾萬?林奇說。

多諾萬又一次把他的一只手放在胸脯上說:

——我們的目的是追求知識。

然后他急促地說:

——我聽說你正在寫一篇關于美學的論文。

斯蒂芬做了一個模糊的手勢,表示并無其事。

——歌德和萊辛,多諾萬說,對這個問題都寫過不少文章,什么古典派,又是什么浪漫派的,簡直說不清。我讀過《拉奧孔》,那本書讓我很感興趣。當然那都是些唯心主義的東西,那些德國人的作品可是深奧極了。

另外那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多諾萬有禮貌地向他們告別。

——我一定得走了,他輕柔而和善地說,我非常相信,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個肯定的信念,我妹妹今天要給多諾萬全家做煎餅當晚餐。

——再見,斯蒂芬在他的身后說,別忘了給我和我的伙伴們帶蘿卜。

林奇望著他的背影,嘴唇慢慢卷曲著顯露出輕蔑的表情,直到最后,他的整個臉更露出一副惡狠狠的神態(tài):

——想想這個好吃煎餅的屎巴巴橛兒定能找個好工作,他最后說,而我卻不能不抽這種蹩腳的煙卷兒!

他們向梅里昂廣場那邊轉過身去,一聲不響向前走了一段。

——讓我把我剛才講的關于美的問題說完吧,斯蒂芬說,可感知的事物的最完美的關系,因此就必須能夠和藝術感受的各個必要的階段相適應。抓住了這一點,你就抓住了一切美的基本特點。亞奎納斯說:Ad pulcritudinem tria requiruntur integritas,consonantia,claritas.我把這句話翻譯成這樣:任何一種美必須具備三樣東西,完整、和諧和光彩。這些東西是否和感受的各個階段相適應呢?你明不明白我講的話?

——當然,我明白,林奇說,如果你認為我也只有屎巴巴橛兒那點智慧,那你快去趕上多諾萬,讓他來聽你講吧。

斯蒂芬指著一個屠戶的兒子扣在腦袋上的一個竹籃子。

——你看那個籃子,他說。

——我看見了,林奇說。

——為了看清那個籃子,斯蒂芬說,你的頭腦首先必須把籃子和宇宙間其他一切可見的非籃子的東西區(qū)分開來。感受的第一階段是,在你要感受的東西的周圍畫下一個輪廓來。一個美的形象是或者通過空間,或者通過時間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梢杂枚渎犚姷臇|西通過時間呈現出來,可以用眼睛看見的東西便通過空間呈現出來。但不管空間也罷時間也罷,那美的形象,在與它無關的不可限量的空間或時間的背景上,首先必須作為一件有自己的輪廓和有自己的內容的東西被人所清楚地感知。你首先感覺到它是一件東西。你看到一件完整的東西。你感受到了它的完整性。這就是integritas 。

——一箭中的!林奇大笑著說,再講下去。

——然后,斯蒂芬說,你沿著構成它的形式的線條,一點一點地看下去,你感受到在它的限度之內的各部分之間的平衡,你感覺到了它的結構的節(jié)奏。換句話說,緊跟在直接感知的綜合活動之后的是對感受的分析。你先已經感覺到它是一件東西,現在你卻感覺到它是一個東西。你感知到它復雜、多層、可分、可離,是由許多部分組成的,而這許多部分和它們的總和又是和諧的。這就是consonantia。

——又一次一箭中的!林奇俏皮地說,那么現在再告訴我什么是claritas,那你就贏得這支雪茄了。

——這個字的含義,斯蒂芬說,是相當模糊的。亞奎納斯用了一個看來很不精確的詞兒。很長一段時間來,它都使我困惑不解。你很容易想到并且相信,當時他的腦子已被一種象征主義或者唯心主義的東西所占據,以為美的最高特性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上照來的光,是那物質不過是它的陰影的理念,是只不過作為它的表象的物質后面的真實。我曾經想,他要說的也許是,claritas是人對任何東西或者一種概括力中的神的意志的藝術發(fā)現和再現,它使得美的形象成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形象,使得它散發(fā)出遠遠超過它的一切具體條件的光彩。但這是一種咬文嚼字的說法。我的理解是這樣的。當你把那個籃子作為一件東西加以感知,然后又根據它的形式對它加以分析,并把它作為一個東西加以感知之后,你就會作出從邏輯上或從美學上講唯一可以容許的一種綜合。你看到它就是它被視作的那個東西,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這就是他在他那學術性的quidditas,也就是一物之所以然中所說的光彩。這種最高的特性,一個藝術家最初在想象中孕育這個美的形象時便已經感覺到了。雪萊把處于這神秘的一瞬間的心靈,美妙地比作即將熄滅的煤火。美的最高特性,美的形象的清晰的光彩,能被為美的完整所吸引和為美的和諧所陶醉的心靈透徹明晰地加以感受的那一瞬,便是美的喜悅所達到的明晰而安謐的靜態(tài)平衡,這種精神狀態(tài)非常像意大利的生理學家路易吉·加爾法尼,用一句和雪萊所用一樣美麗的詞句,稱之為心靈的陶醉的那種心境。

斯蒂芬停住了,雖然他的伙伴并沒有說話,他卻感到他的話在他們周圍喚起了一種思想的陶醉所引起的沉默。

——我剛才說的這些,他又接著說,講的是廣義的美,是美這個詞在文學傳統(tǒng)中的含義。在市井間,它的意義可就完全不同了。如果從美這個詞的第二種意義來談美,我們的判斷首先會受到藝術本身的影響,受到那種藝術的形式的影響。很明顯,美的形象必須建立在藝術家自己的頭腦或感覺和別人的頭腦或感覺之間。如果你記得這一點,你就會看到藝術必須把自己劃分為三種形式,一種形式接著一種形式往前推進。這三種形式是:抒情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本人直接相關的形象;史詩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自己以及其他的人間接相關的形象;戲劇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別人直接相關的形象。

——關于這一點,前幾天晚上你已經對我說過,林奇說,我們還因此發(fā)生了一次很激烈的爭論。

——在我家里有一本書,斯蒂芬說,我在上面寫下了許多顯然比你提出的更為有趣的問題。為了回答那些問題,我想到了我現在要向你解釋的這些美學上的理論。我向自己提出了這樣一些問題:一把做得非常漂亮的椅子,是悲劇性的還是喜劇性的?如果我喜歡看蒙娜·麗莎的畫像,那是否就一定說明那是一張畫得很好的畫?菲利普·克蘭普頓的半身雕像是抒情的、史詩式的,還是戲劇性的?如果不是,為什么不是?

——真的,為什么不是?林奇大笑著說。

——如果一個人在憤怒的時候,用刀亂砍一塊木頭,斯蒂芬接著說,砍出了一頭母牛的形象,那這形象算不算一件藝術品?如果不算,為什么不算?

——這個問題提得太好了,林奇說,又笑起來,這問題真帶有幾分學術的臭味。

——萊辛,斯蒂芬說,本來不應該拿許多雕像來加以論述。這種較為低下的藝術并不能表現出我所講的彼此嚴格區(qū)分的各種形式。甚至拿文字,這最高和最偏于精神方面的藝術來說,它的各種形式也常?;煜谝黄鹆恕J闱樾问?,事實上是用最簡單的語言外衣裝扮起來的一瞬間的感情,比如像在幾百年前一個人在看到別人使勁搖槳或者把大石塊運上山時發(fā)出的一陣有節(jié)奏的歡呼聲。發(fā)出這歡呼聲的人當時所意識到的只是他那一瞬間的感情,而不是感覺到這種感情的自身。當這一藝術家延續(xù)他的這種感情,并把他自己當作一個史詩事件的中心加以反復思索的時候,我們便看到從這種抒情的文學中出現了最簡單的史詩的形式。這種形式再慢慢發(fā)展下去,到后來那種感情重心的中心點和藝術家本人之間的距離便和它和其他的人之間的距離完全相等了。這時這種敘述就不再是純個人的東西。藝術家的人格也就慢慢滲透到那敘述本身中去,它像一片澎湃的海洋繞著那里的人物和行動不停地流動。這種進展你在《特平英雄》那古老的英國民歌里可以很容易看得出來,那民歌以第一人稱開始,卻以第三人稱結束。當那海洋以它巨大的力量在每一個人物的周圍澎湃起伏,使得每一個人物也都具有這種巨大的力量,而且使他或她形成一種正常的可以感知的美學上的生命的時候,那這敘述便具有了戲劇的形式。藝術家的人格,最初不過表現為一聲喊叫或一種節(jié)奏感或一種短暫的情緒,接著它卻變成了流動的閃爍著光輝的敘述,最后它更使自己升華而失去了存在,或者也可以說,使自己非人格化了。具有戲劇形式的美的形象是在人的想象中加以凈化后再次投射出來的一種生命。美學的神秘,和物質的創(chuàng)造的神秘性一樣,是逐漸形成的。一個藝術家,和創(chuàng)造萬物的上帝一樣,永遠停留在他的藝術作品之內或之后或之外,人們看不見他,他已使自己升華而失去了存在,毫不在意,在一旁修剪著自己的指甲。

——設法也讓它們全部升華,失去存在吧,林奇說。

霏霏細雨開始從蒙著面紗的高天降落下來,他們轉進公爵的草坪,要在大雨來臨之前趕到國家圖書館去。

——你到底為什么,林奇皺著眉頭問道,在這個可憐的被上帝拋棄的島國上,大談什么美和什么想象?也難怪藝術家們在把這個國家搞得亂七八糟之后,都躲到他們的藝術作品里面或者后面去了。

雨下得更大了。他們一走過基爾德爾校園前的過道,就看到圖書館前面的拱門里已有許多學生在那里避雨。克蘭利靠在一根柱子上,正用一根修尖的火柴棒剔著牙,靜聽著他的幾個伙伴們的談話。大門口附近還站著幾個姑娘。林奇低聲對斯蒂芬說:

——你愛的那個人兒也在那兒。

斯蒂芬一聲不響,在那些學生下邊的一個臺階上找到一個地方站下來,完全不理會越下越大的雨,卻不時轉眼去看看那個姑娘。她也不聲不響地和她的幾個伙伴站在一塊。這會兒她身邊沒有一個神父好讓她跟他調情了,他帶著明顯的怨恨的情緒心里想著,記起了他上一次和她見面時的情景。林奇剛才說得很對。他的頭腦中的那些理論和所有的勇氣剛剛已倒空了,現在已慢慢回到一種沒情沒緒的寧靜中來。

他聽到那些學生正隨意談論著。他們談到已通過期中考試的兩個醫(yī)科學生,談到在遠洋客輪上找工作的機會,和行醫(yī)能撈錢不能撈錢的問題。

——那全都是些空話,到愛爾蘭鄉(xiāng)村去行醫(yī)肯定會好得多。

——海因斯在利物浦已待了兩年了,他也這么說。他說那個破地方簡直令人可怕。整天沒別的盡是給人接生。

——那你是說在農村找一個工作,比在這個富足的城市里還要好嗎?我知道有一個家伙……

——海因斯根本沒有頭腦。他完全是靠死用功才念畢業(yè)的,純粹靠死用功。

——不用去管他吧。在一個大商業(yè)城市里你可以賺到很多錢。

——那要看你的生意怎么樣了。

——Ego credo ut vita pauperum est simpliciter atrox,simpliciter sanguinarius atrox,in Liverpoolio.

他們的說話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時起時落地傳進他的耳朵里來。她準備和她的同伴們一起走了。

那陣急促的小陣雨已慢慢過去,只是在那正方形廣場中的叢林上留下一串串珍珠般的水滴,同時那正方形廣場上的黑色的泥土發(fā)出一種奇怪的氣息。她們都站在柱廊前的臺階上,她們干凈的靴子不時發(fā)出一陣啪啪聲,她們安靜而高興地談講著,時而看看天上的云彩,舉起雨傘,尋找適當的角度擋住最后的幾點雨滴。時而又把傘收起來,一本正經地摟起自己的裙子。

他對她的評價是否太過分了?她的生活是否真會像一串念珠一樣的簡單,她的生活是否真會像一只小鳥的生活一樣簡單而又離奇。清早非常輕快,一天煩躁不安,到太陽落下時又感到非常疲倦?她的心是否和一只小鳥的心一樣簡單而又自信?

在快天亮的時候,他醒來了。啊,多么甜蜜的音樂!他的靈魂全都被露水浸濕了。在睡夢中一陣陣慘白、清涼的光的波浪從他的肢體上漂了過去。他安靜地躺著,仿佛他的靈魂正躺在一潭清水中,耳邊卻一直響著微弱的甜蜜的音樂。他的頭腦慢慢清醒過來,品嘗到閃耀著黎明的清光的知識和清晨的靈感。一種像最純的水一樣純凈,像露水一樣甜蜜,像音樂一樣動人的精神充滿了他的身心。但那精神進入他的身體時是那樣的輕巧,那樣的毫無激情,仿佛是那些天使長自己在對著他噓氣!他的靈魂正慢慢地醒來,害怕自己會完全清醒了。這時正是黎明前的無風的時刻,在這時瘋狂的情緒都會清醒過來,奇怪的植物都會向光明展開它的葉子,飛蛾也會靜靜地開始飛出了。

一種心靈的陶醉!夜也已經陶醉了。在一個夢境或幻境中,他已經體會到了天使般的生活的狂喜。這僅只是一瞬間的陶醉,或者還會延續(xù)許多小時、許多年甚至許多世紀呢?

那一瞬間的靈感現在似乎忽然從各個方面,從已經發(fā)生或者可能發(fā)生的無數曖昧的情況中反射出來。那一瞬間像一點亮光一樣忽然閃現,而現在從那模糊情景的團團云霧中飛出的混亂的形式卻緩緩地蓋住了它的余光。啊!在想象的處女的子宮里,語言文字已變得更加清新了。天使長加布里埃爾已經進入了這個處女的閨房。當白色的光焰過去以后,在他的精神中那紅色的余光越變越深,最后變成了玫瑰色的充滿熱情的光亮,那玫瑰色的充滿熱情的光亮便是她的離奇的、自有其主見的心,它離奇得從不為人所知,將來也不會為人所知,它的主見先于天地之始便已經存在了。在那種充滿熱情的玫瑰般的火光的引誘下,眾天使的歌聲正從天上飄落到人間。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你簡直可以迷住墮落的天使長。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這詩行從他的心中來到他的唇邊,低聲把它重念一遍,他感到一首維蘭內爾的有力的節(jié)奏流過了他的嘴唇。那玫瑰般的火光散發(fā)出一道道它的韻律的光線;厭倦,華年,火焰,香煙,歌篇。它的光線使整個世界燃燒起來,消融了人的心和天使的心:從這玫瑰中射出的光線便是她的自有主見的心靈。

你在男人的心中燃起了熱情的火焰,

你讓他為你失去了自己的主張。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后來呢?那節(jié)奏慢慢消失,停止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一拍一拍地活動起來。后來呢?后來是煙霧,那從人世的祭壇上向上飛去的香煙。

在那火焰上飄動著贊美的香煙,

它從海面上一圈圈飛向天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香煙從整個大地的地面上,從整個沸騰的海洋上向上飄去,那是為贊美她而升起的香煙。整個地球像一個被來回搖晃著的香爐,它本身便是一個用香料做成的大球,一個橢圓形的球。那節(jié)奏忽然終止了,從他心中發(fā)出的呼喊聲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他的嘴開始一次再次默默念誦著那第一節(jié)詩;接著他勉強念完了全詩的上半部分,結結巴巴,念不下去了;然后他停住了。他的心的呼號聲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了。

那罩著面紗的無風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在赤裸裸的玻璃窗的后面,晨間的清光正在慢慢聚集。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了微弱的鐘聲。一只鳥在啾啾鳴叫,兩只鳥,三只。那鐘聲和鳥叫都停止了,一股冷漠的白色的光向東方和西方鋪展開去,蓋住了整個世界,蓋住了他心中的玫瑰色的光亮。

擔心一切會全部消失掉,他匆匆用胳膊撐起身子尋找紙片和鉛筆。但這兩樣東西桌上全都沒有,而只有他昨天吃晚飯時用過的一個湯盤和滿是蠟淚的一個燭臺,燭臺的紙做的承盤還留有昨天的火焰燃燒后的痕跡。他疲倦地把手向腳那邊伸去,在那里掛著的一件上衣口袋里亂摸索。他的手碰到了一支鉛筆,接著還碰到一個香煙盒。他回身倒在床上,撕開香煙盒,把里面的最后一支香煙放在窗臺上,開始用清晰細小的筆畫在那粗糙的紙盒面上寫下他那首維蘭內爾詩體的幾節(jié)詩。

全部寫完以后,他躺在那已被壓扁的枕頭上,低聲念了一遍。他頭下枕頭里結成團的毛絨使他想起了她的客廳沙發(fā)里結成團的馬毛。他曾多次微笑著或者嚴肅地坐在那沙發(fā)上,由于對她和對他自己感到生氣,止不住一再問自己為什么到那里去了,而那貼在光禿禿的爐臺上面的《神圣的心》的圖片更使他感到心煩意亂。他看她在一陣催人欲睡的談話中向他走了過來,請他唱一支他平常唱過的那些奇怪的歌。然后,他就看到自己在那張古老的鋼琴邊坐了下來,用手輕輕敲打著那已滿是斑紋的琴鍵,然后,在屋子里又一次響起的談話聲中,看著她倚立在爐臺邊,為他唱一支伊麗莎白時代的精巧的歌曲,唱一支悲傷而又甜蜜的難分難舍的送別歌,唱一支歌頌阿金庫爾的勝利的歌曲,或一支輕快的有關綠袖姑娘的曲調。在他唱著,她聽著,或者假裝聽著的時候,他的心便完全平靜下來,可是當那些古色古香的歌曲唱完以后,他又聽到了那屋子里的說話聲,并記起了自己的一句充滿諷刺的話:在這屋子里年輕人被人過早地用教名來稱呼他們了。

有那么一會兒,她的眼睛似乎準備對他表示出全部的信任,可結果他只是徒勞地等待了一陣。她現在是輕輕移動著舞步正從他的記憶中走過,她完全像那天夜晚狂歡節(jié)舞會上的情景,一手輕輕提著白色的衣裙,一束白色的小花在她的頭上輕輕顫動。她隨大家一起腳步輕盈地跳著舞。她向他這邊跳了過來,在走近他的時候,她微微向一邊轉過眼睛,臉上露出淡淡的紅暈。在手拉著手連成的人環(huán)斷開的地方,她曾把她的手在他的手里放了一會兒,一件柔軟的商品。

——你這會兒可是一位非常少見的稀客了。

——是的,我天生是當和尚的。

——我恐怕你是一個異教徒。

——你很害怕嗎?

她沿著手拉著手的那一排人群迅速從他身邊跳開去,算作對他的回答,她輕巧而小心地舞著,不和任何人接觸。她頭上的白花隨著她的舞步顫動著,在她躲進一片陰暗中去的時候,她臉上的紅暈顯得更濃了。

和尚!他自己的形象忽然變成了一個修道院的破壞者、一個相信異端邪說的方濟各會會員,既愿意又不愿意皈依上帝,卻像格拉爾蒂諾·達波爾戈·山·達尼洛一樣編織出了一面輕薄的詭辯的蛛網,并在她的耳邊低語。

不,這不是他的形象,這倒像是上次他見到她時和她在一起的那年輕神父的形象,那天他看到她從她的小鴿子般的眼睛里偷看著他,手里胡亂翻著她學習愛爾蘭語的練習簿。

——是的,是的,那些姑娘們已經都轉向我們了。這情況我每天都能看到。姑娘們已經和我們在一起。她們是我們學習語言的最好的幫手。

——還有教堂呢,莫蘭神父?

——教堂也一樣。和我們站在一邊。那里的工作進展得很順利。不要為教堂發(fā)愁了。

算了吧!他厭惡地離開那里是做得完全對的。在圖書館的臺階上他沒有和她打招呼,也做得完全對!他就應該讓她去和她的神父調情,讓她去玩弄教堂吧,因為教堂不過是基督教的下賤的廚娘。

一陣粗暴的憤怒徹底驅散了他靈魂中最后一剎那的歡樂。它殘暴地徹底打碎了她的美好形象,并把那形象的碎片四散拋撒。于是她的形象的被歪曲的縮影便從四方八面飛來,在他的記憶中顯現:他看到了那個穿著破舊衣服、頂著一頭板結的粗糙的頭發(fā)、長著淘氣的孩子臉、把自己叫作他自己的姑娘、還向他要他的一束花的賣花姑娘,想到了他隔壁人家一邊哐啷哐啷地洗著碗盤一邊用農村歌手的拖長的音調老唱著《在基拉爾尼的湖山邊》的頭幾節(jié)的廚娘,想到了在科克山附近的人行道上,因看到陰溝上的鐵板掛住了他破爛的鞋跟,使他幾乎摔倒而大笑不止的那個姑娘,還想到了他曾經看了一眼,并被她小巧的紅透的嘴唇所吸引的那個姑娘,她在從雅各布餅干廠走出來的時候,回過頭來對他叫著說:

——你已看到了我直直的頭發(fā)和彎彎的眉毛,你喜歡嗎?

然而不管他怎么對她的形象百般詆毀和嘲笑,他始終感到,他的憤怒也仍然只是對她表示愛慕的一種形式。那天他帶著輕蔑的神氣走出教室,其實也有些故意撒賴,他感到也許在她那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的黑眼睛后面隱藏著她的整個民族的秘密。在他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他曾經懷著怨恨的心情對自己說,她是她本國婦女的一個典型形象,她是一個在黑暗、機密和孤獨中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一個像蝙蝠一樣的靈魂,她沒有愛情也沒有罪孽地和她溫和的愛人一塊兒待上一會兒,然后卻讓他去對躲在格子后面的一位神父的耳朵低聲坦白自己天真的過失。他只有粗野地對她的情人加以咒罵還可以稍稍緩解他對她的憤怒,她情人的名字、聲音和長相都使他受到打擊的驕傲情緒感到難以忍耐:他是一個當了神父的農民,有一個哥哥在都柏林當警察,還有一個弟弟在莫伊卡倫當招待。對他,對他那樣一個就知道如何進行各種形式主義的宗教儀式的人,她可以讓他看到她不加掩蓋的靈魂,而對他這個宣揚永恒的想象力的教士,一個能夠把每天普通生活上的經歷變作具有永生生命的光輝形體的教士,她卻不肯那樣。

那次圣餐會上的鮮明形象又和他那一瞬間出現的充滿怨恨和絕望的思想聯(lián)系起來,從他那思想中發(fā)出的連續(xù)不斷的喊叫聲形成了一支感恩的圣歌。

我們的斷續(xù)的喊叫和悲傷的歌篇

隨著圣餐會上的圣歌向天上飛揚。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現在貢獻犧牲的手正高高舉向蒼天,

圣餐會上的酒杯都已滿滿斟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他從第一行開始大聲朗誦這些詩,直到它的音樂和節(jié)奏占據了他的整個頭腦,使它變得無比開朗而寧靜,然后他一筆不茍地把那首詩全部寫下來,這樣用眼睛看著它,就能使他對它的感受更深了一層。寫完,他又在枕頭上躺下了。

清晨已經來臨。四周什么聲音也聽不見,可是他知道在他的周圍生命馬上就會清醒過來,帶來它的一般的嘈雜聲、嘶啞的說話聲和充滿睡意的禱告聲。為了躲避那種生活,他向墻那邊轉過臉去,用毯子蒙著頭,兩眼呆呆地看著破碎的糊墻紙上畫著的那些開過頭的大朵的紅花。他極力想用它們的那紅色的光輝重新溫暖他即將消失的歡樂,想象著從他躺著的地方有一條鋪著紅色花朵的玫瑰之路可以直通天堂。厭倦!厭倦!他對他自己永恒的熱情也感到厭倦了。

一陣徐徐襲來的溫暖,一種令人惆悵的厭倦從他緊包著的頭上,沿著脊梁一直往下流動。他感覺到它從上往下流去,并看到他自己躺在那里,微微含笑。很快他就將入睡了。

在十年之后,他又為她寫下了這首詩。十年前,她曾把她的披肩做成像帽子一樣戴在頭上,向靜夜的空氣散發(fā)出她溫暖的氣息,并在長滿青草的路上輕輕拍打著她的雙腳。那是最后一趟街車,高瘦的棗紅馬也了解這一點,因而在那明澈的夜晚搖動著它們的鈴鐺以引人注意。售票員和趕車的人談著話,他們兩人在藍色的燈光下常不停地點點頭。他們站在馬車的階梯上,他在上面一層,她在下面一層。他們談話的時候,她好幾次都爬上來站在他那一層上,然后又走下去,有一兩次她一直站在他的身邊忘記下去了,但后來又走了下去。就讓她這樣吧!就讓她這樣吧!

從那兒童時期的智慧到他現在的愚蠢,相隔已經是十年了。他要是把他這首詩送給她,怎么樣?那在吃早飯的時候,在敲開蛋殼的剝剝聲中,準有人會把它拿來大聲朗讀。真是再愚蠢不過了!她的弟兄們一定會大笑著,伸出他們強壯有力的粗手彼此爭奪著這篇詩稿。她的叔父,那個溫和的神父坐在安樂椅上,將會老遠舉著這詩篇含笑念誦著,并對它的文學形式表示贊賞。

不,不,那簡直是愚蠢。即使他把這詩給她送去,她也不會讓別人看見的。不,不,她不能那樣做。

他開始感到他完全冤枉了她。一種覺得她天真無邪的感覺使得他幾乎對她產生了憐憫之情,這種天真無邪,直到他通過犯罪對它有所認識以前,他一直全然不理解。這種天真無邪,在她還是天真無邪的時候,或者在她的天性第一次奇怪地受到屈辱以前,她也是絕不理解的。然后,她的靈魂,像他自己的靈魂第一次犯罪時候一樣,開始了自己的生活,現在他回憶起她蒼白的臉色,和因為女性受到陰森的羞辱而在她的眼神里表露出來的羞怯和悲傷,他心中不禁充滿了萬種柔腸的憐憫之情。

在他的靈魂正從狂喜進入惆悵心情的時候,她在哪里呢?精神生活本來是非常神秘的,可不可能那時候她的靈魂便已經完全感受到了他對她的崇敬?這是完全可能的。

一陣情欲的閃光又一次點燃了他的靈魂,燃燒著并充滿了他的肉體。是她誘使他寫下了那首維蘭內爾詩,她在意識到他的情欲的時候,忽然從她充滿芳香氣息的睡眠中驚醒過來了。她陰沉的、帶著惆悵情緒的眼睛睜開來,對著他的眼睛。她向他獻出了她的不加掩蓋的靈魂,鮮艷、溫暖、芬芳、豐腴,像一片閃著光的云彩把他包裹起來,像一潭具有流動生命的清水一樣把他包裹起來:于是,也像霧騰騰的云彩,或者像在空中周游流動的清水,這一段行云流水般的語言,這神秘氣質的象征,也在他的頭腦中流過。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你簡直可以迷住墮落的天使長。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你在男人的心中燃起了熱情的火焰,

你讓他為你失去了自己的主張。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在那火焰上飄動著贊美的香煙,

它從海面上一圈圈飛向天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我們的斷續(xù)的喊叫和悲傷的歌篇,

隨著圣餐會上的圣歌向天上飛揚。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現在貢獻犧牲的手正高高舉向蒼天,

圣餐會上的酒杯都已滿滿斟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但你卻仍守著我們相互凝睇的眉眼,

你肢體豐腴,神態(tài)是那樣惆悵!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它們是些什么鳥?他站在圖書館前面的臺階上,倚在一根白蠟樹棍上,觀望著那些鳥。它們繞著墨爾斯沃思街一所房子向外伸出的屋脊來回飛著。三月末梢黃昏時候的天空使得它們的飛翔顯得異常清晰,它們向前直沖的微微顫抖的黑色的身體,襯著天空,仿佛襯著一塊軟軟的懸掛著的輕煙般的藍布一樣,讓人看得非常清楚。

他觀望著它們飛翔,一只鳥接著一只鳥:一點黑色的閃光、一扭身軀、一拍翅膀。他想在所有那些向前直沖微微顫抖著的身體飛過以前,數一數它們共有多少:六只,十只,十一只,他弄不清它們到底是雙數還是單數。十二只,十三只:因為又有一對鳥兒從高空盤旋著飛下來了。它們有時飛得很高,有時飛得低一些,可永遠是直線或曲線地繞著圈飛,總是從左向右飛,圍著一座空中廟宇盤旋。

他傾聽著它們的叫聲:那聲音像護墻板后面的老鼠發(fā)出的尖叫:是一種由雙音符組成的尖叫聲。但那聲腔不像其他一些有害人類的動物的鳴叫,顯得又尖又長,還帶著嗡嗡聲,在它們用尖嘴劃破長空的時候,常常會發(fā)出震顫的音調,而且還下降三度或四度。它們的叫聲,尖厲、清晰而又輕巧,簡直像是從一個發(fā)出嗡嗡聲的線軸上抽出的細絲一樣的光線。

在他耳朵里還一直不停地響著他媽媽的哭泣聲和生氣的嘮叨,這非人的鳴叫聲對他的耳朵卻是一種安慰,那繞著聳立在清澈的天空、由空氣組成的廟宇盤旋著的黑色的單薄的顫抖著的身軀,有時拍打幾下翅膀,有時一擺尾巴來一個急轉彎,這些對于他的仍能看見他母親的面容的眼睛也是一種極大的安撫。

他為什么站在廊子前的臺階上,舉頭觀望,聽著它們的雙重音調的鳴叫,觀望著它們飛翔?他是要靠鳥占來一卜吉兇嗎?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的一句話在他的思想中掠過,接著更有各種無形的思想在他的頭腦里翻騰,從斯韋登伯格關于鳥語的理論,一直到智力問題;他并且想到,在空中生活的生物所以能獲得知識,所以能知道時間的變遷和季節(jié)的轉換,是因為它們一直生活在它們固定的生活秩序中,而不像人用他們的理智完全擾亂了自己的生活秩序。

許多世紀以來,都有人像他這樣抬頭端詳著鳥的飛翔。他上面的那柱廊使他模糊地想起了古代的某座神廟,他把疲憊的身子倚在上面的那根白蠟樹棍則使他想起了鳥占術士使用的彎曲的手杖。一種對不可知的事物的恐懼擾亂著他疲憊的心靈,那是對各種符號和預兆的恐懼,對那個名字和他相同靠柳條編成的翅膀像鷹一樣飛出牢籠的人的恐懼,對多思這個寫作之神的恐懼,他用一只蘆管在木板上寫字,在他狹窄的鳥頭上掛著一個兩頭尖尖的彎月。

他一想到那個神的形象不禁微笑了,因為這使他想到了那個戴著假發(fā)、鼻子像酒瓶一樣的法官,他把一份文件舉得老遠閱讀著,不時加上幾個逗點。他并且知道,要不是因為這神的名字跟愛爾蘭語的一句罵人話非常相近,他是不會記得那個名字的。這可真是愚蠢。但是,就因為這種愚蠢他就打算永遠離開他已經降生其中的那所供祈禱和修行的房屋,和他自己從中而來的生活秩序嗎?

鳥兒尖聲鳴叫著又飛回到那間房子向外伸出的屋脊邊來了。襯著光線越來越暗的天空,它們飛動的身影顯得更黑了。它們究竟是一些什么鳥?他想它們一定是剛從南方飛回的燕子。不久它們還會飛走,因為它們是一些經常來來去去的候鳥,它們在人的屋檐下永遠修筑著使用不久的住處,永遠轉眼又離開它們修建好的住處再去四處游蕩。

低下你們的頭來,歐納和阿里爾。

我凝神靜息向你們觀望,恰像

那已準備向海洋那邊飛翔的燕子,

觀望著它修建在別人檐下的窩巢。

一種冉冉流動的歡樂,像許多流水發(fā)出的聲響,在他的記憶中流過,他感到心中有一種軟綿綿的寂靜,這寂靜乃是由那水域上面顏色暗淡的天空的寂靜空間,由大海上的寂靜,由那些在流水上空穿過海面的黑暗飛翔的燕子所組成。

一種冉冉流動的歡樂,流過那無聲地來回拋擲著柔和、拖長的韻母使之歸一寂滅的話語,流去又流回,永不停息地搖動著它的浪頭上的白色的鈴鐺,使之發(fā)出無聲的曲調、無聲的狂喊和柔和而低沉的令人昏厥的痛哭。他感到,他依靠盤旋疾飛的鳥兒和頭頂上蒼白的天空所作的鳥占,全不過來自他的心中,他的心也正像一只安靜而迅速地從一個高塔上飛下的小鳥兒。

這是離別的象征還是孤單的象征呢?在他的記憶的耳邊低吟著的詩行,慢慢在他的記憶的眼前,構成了那天晚上國立劇院開門時大廳里的景象。他正一個人站在一個陽臺邊,用他疲憊的眼睛在那些書攤上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圖片上觀看著都柏林的文化,并在鑲著一圈裝飾燈光的舞臺上看到了用人做成的玩偶。在他身后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滿臉冒著汗,仿佛隨時都準備采取行動。在那大廳中,他的三五成群到處散立的同學們像一陣暴風似的發(fā)出各種貓叫聲、噓噓聲和各種嘲笑聲。

——這是對愛爾蘭的誹謗!

——是從德國傳來的!

——這是褻瀆上帝!

——我們從來沒有出賣過我們的信念!

——從來沒有一個愛爾蘭婦女干過這種事!

——我們不要業(yè)余的無神論者。

——我們不要剛露土的佛教徒。

從他頭上的各個窗口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噓叫聲,他知道上面閱覽室的電燈已經打開了。他轉身走進那滿是柱子的大廳,現在那光亮的大廳已很安靜,然后走上樓梯,走過了那個嘎嘎響著的轉門。

克蘭利坐在放字典的書架前面。一本很厚的書從最前面的一頁翻開,擺在他面前的木架上。他靠在椅子上,像一位聽懺悔的神父把耳朵對著一個醫(yī)科學生的臉伸過去,那醫(yī)科學生正從一本雜志上給他念關于一盤棋的介紹。斯蒂芬在他的右邊坐下,在桌子的另一邊的一位神父,生氣地合上他正閱讀的《圖片集成》,站了起來。

克蘭利帶著溫和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背影。那個醫(yī)科學生接著用更低的聲音說。

——卒子進入王的第四線。

——咱們最好走吧。狄克遜,斯蒂芬警告說,他一定是告狀去了。

狄克遜合上那本雜志,裝出一副很莊嚴的樣子站起身來說:

——我們的人秩序井然地撤出戰(zhàn)場。

——帶著大炮和牲畜,斯蒂芬補充說,指著克蘭利看著的那本書的封面,那封面上印著《牛病大全》幾個字。

當他們走過桌子間的過道的時候,斯蒂芬說:

——克蘭利,我要跟你談談。

克蘭利沒有回答他的話,也沒有回頭。他把他的書放在柜臺上走了出去,他的穿得很厚的腳走在地板上發(fā)出一種呆重的聲音。到了樓梯上,他停住腳心不在焉地看著狄克遜又重復說:

——把卒走到王的他媽的第四線上去。

——你要那么走就那么走吧,狄克遜說。

他說話的聲音安靜而平淡,他的神態(tài)倒顯得十分溫文爾雅,一雙白胖的手,一個指頭上戴著一只刻著名字的戒指。

他們走過大廳的時候,一個身材十分矮小的人朝他們走過來。在一頂很小的帽子下面,他那張沒有刮過的臉開始高興地對他們微笑,他們還聽到他低聲在說話。他那雙憂郁的眼睛很像猴子的眼睛。

——晚上好,先生們,那張扁平的猴子般的臉說。

——這三月的天氣,也算夠暖和了,克蘭利說,他們在樓上已經把窗戶都打開了。

狄克遜微笑著,轉了轉他手上的戒指。那像猴子一樣尖著嘴的黑黑的臉高興地撅起那上面的嘴,并用一種嗚隆嗚隆的聲音說:

——要論這三月的天氣,可真令人爽快。簡直是令人爽快極了。

——樓上有兩位漂亮的年輕小姐,隊長,她們都等急了,狄克遜說。

克蘭利微笑著,客氣地說:

——我們的隊長只愛一個人,那就是瓦爾特·司各特爵士。是不是這樣的,隊長?

——你現在正讀哪一本書呢,隊長?狄克遜問道,是在讀《拉默爾穆爾的新娘》嗎?

——我很喜歡老司各特,那兩片柔和的嘴唇說,我認為他寫的東西實在太美了。沒有任何一個作家能夠和瓦爾特·司各特爵士相比。

他仿佛要給他這些贊美的言辭打拍子,輕輕在空中晃動著他的一只干瘦的棕色的手,一雙神色憂傷的眼睛,薄薄的眼皮老是急速地眨巴著。

但是讓斯蒂芬聽來更覺得悲慘的是他說話的方式:一口紳士腔調,低沉而潤滑,不時被錯誤的用語打斷,聽著他談話,他拿不準那傳說是不是真的,不知在他那干瘦的身軀里流著的稀薄的血是否真是來自亂倫的愛情的貴族的血液?

公園里的樹木上積滿了雨水,雨一直還在下,而且總是下在湖面上,灰色的湖面靜靜地躺著,像一面盾牌。一群家養(yǎng)的天鵝飛到湖里來,那水和水下的淺灘都被它們灰白色的糞便臟污了。在那雨中的灰暗的光線、安靜的濕水的樹木、可以作證的盾牌一樣的湖面和那群天鵝的誘引下,他們輕輕地擁抱了。他們既無歡樂也無熱情地擁抱著,他的一只胳膊摟著她妹妹的脖子。一件灰色的羊毛衣從她的一邊肩頭到對面腰邊,斜著包裹著她,她的長著淡黃頭發(fā)的腦袋半推半就羞怯地向他歪了過去。他有一頭蓬松的紅棕色的頭發(fā),和一雙細嫩、勻稱、長著許多雀斑的堅強的手。臉呢?臉根本看不見。那個哥兒們的臉貼在她冒著雨水香味的淡黃的頭發(fā)上。那只長滿雀斑、堅強、勻稱的正在撫摸著的手,卻是達文的手。

他對他的這種思想和引起這種思想的那個干瘦的長得像猴兒一樣的人都感到非常生氣。他父親嘲笑班特里那幫家伙的那些話,現在忽然從他的記憶中冒了出來。他盡可能避開那些話,仍不安地想著他自己的那些思想。那為什么不是克蘭利的手?難道達文的淳樸和天真更為機密地刺痛了他?

他和狄克遜一起走過大廳,讓克蘭利一個人煞有介事地去和那個矮子告別。

在外面的廊柱下,坦普爾正和一群同學站在一起。他們中有一個人叫著說:

——狄克遜,你也過來聽聽。坦普爾可了不得。

坦普爾向他轉過他那深黑的吉卜賽人似的眼睛。

——你是一個偽君子,奧基夫,他說,狄克遜是一個笑面人。我的天,我想這可是個帶有文學意味的呱呱叫的新詞兒。

他羞怯地大笑著,看著斯蒂芬的臉重復說:

——天哪,我真非常喜歡這個名字。一個笑面人。

站在他下面臺階上的一個身材魁梧的學生說:

——還回來談那個情婦吧,坦普爾。我們愿意聽你談談那個。

——他是有,說真的,坦普爾說,而且他是早已結過婚的。所有的神父都常常到那里去吃晚飯。天知道,我想他們誰都沾到了點兒油水。

——我們得把這叫作,心疼自己的馬租匹馬去打獵,狄克遜說。

——你告訴我們,坦普爾,奧基夫說,你肚子里現在裝有多少瓶葡萄酒?

——你心靈中的全部智慧一股腦兒都放在這句話里了,奧基夫,坦普爾公開表示輕蔑地說。

他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繞著那群人走了一圈,然后對斯蒂芬說。

——你知不知道那個福斯特家族是比利時的王室?他問道。

克蘭利從門廳的門口走了出來,一頂帽子戴在他的后脖兒上,他非常小心地剔著牙。

——這位古今無雙的聰明人來了,坦普爾說,你知道福斯特家族的情況嗎?

他停下來準備回答??颂m利從牙縫里剔出一個無花果籽,用他那粗大的牙簽舉著,來回仔細研究。

——福斯特家族,坦普爾說,是從佛蘭德斯的皇帝鮑德溫一世傳下來的。他當時的姓是福雷斯特。福雷斯特和福斯特完全是一樣的。鮑德溫一世的后裔,弗朗西斯·福斯特隊長在愛爾蘭定居下來,和克蘭布拉西爾最后的一個酋長的女兒結了婚。另外還有布萊克·福斯特一家。那完全是另外一支。

——那是從佛蘭德斯皇帝鮑爾德海德傳下來的,克蘭利重復說,再次聚精會神地剔著他閃閃發(fā)光的外露的牙齒。

——你是從什么地方知道所有這些歷史事件的?奧基夫問道。

——我還知道你們家的全部歷史,坦普爾轉身對斯蒂芬說,你知道吉拉爾德斯·坎布蘭西斯對你們家是怎么說的嗎?

——他們也是鮑德溫的后裔嗎?一個長著一雙黑眼睛、害著肺病的高個子學生問道。

——鮑爾德海德,克蘭利重復說,使勁嘬著他的牙縫。

——Pernobilis et pervetusta familia,坦普爾對斯蒂芬說。

站在下面臺階上的那個身材魁偉的學生輕輕放了個屁。狄克遜向他轉過身去用一種很柔和的聲音說:

——剛才是有位天使講話了嗎?

克蘭利也轉過身來,有些激動但并沒有生氣,說:

——戈金斯,你真是我從沒見過的一個最下流、骯臟的魔鬼,你知不知道?

——我腦子里倒是想到一句話,如鯁在喉,戈金斯堅定地回答說,這也沒有跟任何人過不去的地方,不是嗎?

——我們希望,狄克遜溫和地說,你這并不是科學上所謂的paulo post futurum。

——我有沒有對你們說過他是一個笑面人?坦普爾轉頭左右看看說,我不是給他取了那么個名字嗎?

——一點不錯。我們并不是聾子,那個身材高大的害肺病的學生說。

克蘭利仍然對他下面的那個體格魁偉的學生皺著眉頭。然后,他厭惡地哼了一聲,使勁把他推下臺階去。

——你離開這兒吧,他粗暴地說,滾開,你這個臭東西。你就是一只臭馬桶。

戈金斯在那條碎石路上跑了幾步,立刻又帶著笑臉回到他原來的地方。坦普爾轉身看著斯蒂芬問道:

——你相信遺傳規(guī)律嗎?

——你是喝醉了還是怎么著?你到底想說什么?克蘭利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轉過臉來問他。

——世界上寫在紙上的最有深義的一句話,坦普爾十分熱情地說,是寫在動物學最后的一句話。生殖是死亡的開始。

他膽怯地碰了碰斯蒂芬的胳膊,急切地說:

——你能感覺到,因為你是一個詩人,那句話有多深奧嗎?

克蘭利伸出一個很長的中指頭指點著。

——你看看他!他對其他人輕蔑地說,你看看這個愛爾蘭的希望!

他們聽到他的話,看到他那樣子都不禁大笑起來。坦普爾勇敢地向他轉過身去說:

——克蘭利,你老是在譏笑我。這我看得出來??墒遣还苋魏螘r候我也并不比你差什么。你知道要是拿你和我相比,我現在對你怎么想嗎?

——我親愛的老伙計,克蘭利毫無禮貌地說,你根本沒有能力,你知道嗎,完全沒有能力思考。

——可是你知道,坦普爾接著說,我現在把我們兩人拿來比較,我對你怎么想,對我自己又怎么想嗎?

——那你說出來,坦普爾!站在臺階上的那個魁偉的學生叫喊著,一點一點地說出來!

坦普爾向右邊看看又向左邊看看,忽然做出一個非常無力的姿態(tài)說。

——我是一個卵蛋,他說,絕望地搖搖頭。我是一個卵蛋,我知道我是。我承認我是。

狄克遜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溫和地說:

——這稱呼對你可是再合適不過了,坦普爾。

——可是他,坦普爾說,指著克蘭利,他也是一個卵蛋,跟我一樣。只不過他自己不知道。我能看到的他和我的差別,不過如此而已。

一陣大笑淹沒了他的話??墒撬趾鋈晦D身對著斯蒂芬急促地說:

——這個詞兒可是非常有趣。這是唯一的一個既做單數又做雙數用的詞兒。你知道嗎?

——是這樣嗎?斯蒂芬不在意地說。

他這會兒正觀望著克蘭利輪廓分明的痛苦的臉,看到那上面露出了一種虛假的滿不在乎的微笑。那個粗野的名字,仿佛潑在一尊古老石像上的臟水,從他那勉強忍受著凌辱的臉上掠過:而在他正望著他的時候,他看到他脫下帽子來向大家敬禮,露出一頭從額角直豎上去好似一頂鐵制王冠的黑色的頭發(fā)。

她從圖書館的廊子里走出來,越過斯蒂芬微微點頭,回答克蘭利的問候。還有他?克蘭利的臉不是微微有點紅了嗎?或者,他臉紅是因為坦普爾的話引起的?這時那里的光線已經很暗。他看不太清楚。

但這是否就說明,為什么他這位朋友老是心神不安,一言不發(fā),有時盡講些刺人的話,有時又用些粗暴的言辭故意打斷斯蒂芬,不讓他有機會講出他急于想表示的懺悔?斯蒂芬對誰都很容易原諒,因為他發(fā)現他自己有時候態(tài)度也很粗暴。他還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從一輛借來的渾身嘎吱響的自行車上下來,在馬拉海德附近一個樹林里向上帝禱告的情景。他已經舉起雙臂帶著狂喜的心情向陰森的樹林深處開始禱告了,他知道那應該是一個非常神圣的時刻,而自己是正站在神圣的土地上。然而就在這時有兩個警察從陰暗的道路拐角處走了過來,他卻立即停止禱告,用口哨大聲吹奏著最新的一個滑稽劇里的插曲。

他開始用他那白蠟樹棍帶杈兒的一端打著一個柱子的底部??颂m利沒有聽見他的話嗎?他還可以等待。他身邊的談話聲停止了一會兒,從上面的窗口又傳下來比較溫和的噓叫聲。但是空中再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了,他剛才睜著一雙悠閑的眼睛觀望的那些飛翔的燕子,現在已經都睡著了。

她朝著黑暗中走去??諝庵谐藦纳厦?zhèn)飨聛淼臏睾偷膰u叫聲之外,完全是一片寂靜。在他身邊的所有的嘴現在都停止叨叨了。黑暗正從上面降臨。

黑暗正從天空下降。

一種像閃爍著的微光一樣抖動著的歡樂像一群神話中的人物在他的四周跳動。可這是為什么?是由于她走進了越來越濃的黑暗,還是由于那滿是黑色韻母的詩和它開頭處那圓潤的、有如悠揚笛聲的曲調?

他慢慢朝著柱廊更陰暗的一頭走去,用他的棍子輕輕敲打著地上的石塊,借以擾亂他要離開的那些同學的注意,不讓他們覺察到他自己夢幻中的景象:他聽任自己的思緒沉浸到多蘭德、伯德和納什的時代中去。

眼睛,從情欲的黑暗中睜開的眼睛,使剛剛發(fā)白的東方變成一片昏暗的眼睛。除了那床笫間的嬌柔,又哪里來的什么令人惆悵的美?它們所發(fā)出的閃光,也不過是一位流著鼻涕的斯圖亞特王宮庭里的糞坑上的浮渣所放出的光彩罷了。他在他記憶的語言中,嘗到了琥珀色的酒、在死亡中紛紛下落的甜蜜的曲調和驕傲的宮廷舞的味道,他通過他記憶的眼睛,看到溫柔的高貴的婦女們在科文特歌劇院的陽臺上撅起嘴來對別人調情,并看到酒館里出著水痘的姑娘和一些年輕媳婦,帶著喜悅的心情屈服于想要玩弄她們的男人,一次再次跟他們擁抱。

他所召喚出來的這些形象并沒有帶給他任何歡樂。它們都神秘而熱情,但她的形象并沒有被它們所攪亂。這樣來想她,是不對的。他自己甚至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她。難道他的思想現在已經對自己失去信心了嗎?舊的一些話語,像克蘭利從他閃閃發(fā)光的牙縫里剔出的無花果籽兒一樣,只是依靠被發(fā)掘出的芬芳它們才有一些芳香的氣息。

雖然他模糊地知道,她的身影正穿過那城市向她自己的家里走去,但這既不能說是思想,也不能說是幻境。一開始很模糊,接著他明確地感到,他嗅到了她身體的氣味。一種明確意識到的不安在他的血液里翻騰。是的,他嗅到的是她身體的氣味,一種野性的令人沉醉的氣味,這氣味來自他充滿情欲的音樂曾來回飄過的溫柔的肢體,來自她的肌膚曾散發(fā)出的純凈的氣息和一陣清露般隱蔽而柔軟的內衣。

一個虱子在他的后脖兒上爬行,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靈巧地從他寬松的領子下面抓住了它。他用手捻著它的身體,感到它像一顆稻米一樣既軟又有些扎手,他這么兩個指頭搓了一會兒就把它扔下,心里想不知它是活著還是死了。他腦子里忽然想起了科尼利厄斯說過的一句很奇怪的話,那意思說由人體的汗產生的虱子不是由上帝跟別的動物一起在第六天創(chuàng)造出來的。可是,他脖子上的皮膚癢得使他的思想變得通紅和發(fā)毛了。他的身體所經歷過的穿得很壞、吃得很苦、挨盡虱子咬的生活,使得他在忽然產生的一陣絕望情緒中合上了眼皮,而在那一片黑暗中他卻看到許多閃光、發(fā)脆的虱子從空中降落下來,一邊下落還常常一邊翻滾。是的,從空中降落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

光明正從天空下降。

他甚至并不能準確地記得納什的那行詩了。它所喚起的形象全都是虛假的。他的頭腦本身就孕育著種種禍害。他的思想便是由懶惰的汗水產生出來的虱子。

他很快又跑回來,沿著柱廊向那群學生跑去。算了吧,讓她去,讓她見鬼去吧!她可以去愛某一個胸部長著黑毛,每天早晨齊腰以上得洗一遍的干凈的運動員。讓她去。

克蘭利從口袋里又掏出一個干無花果,正慢慢地、嘰嘰喳喳地吃著。坦普爾坐在一根柱子的臺基上,背靠著它,帽子往前拉下來蓋住了他惺忪的睡眼。一個矮墩墩的年輕人從門廊里走出來,胳肢窩里夾著一個大皮包。他朝那群人走去,用靴后跟和一把沉重的雨傘的銅帽兒嘣嘣敲打著地上的石板。然后他舉起雨傘來做個敬禮的姿勢,對所有的人說:

——晚上好,諸位先生。

他又在石板上敲了幾下,咯咯笑著,神經質地搖晃了一下腦袋。那個身材高大的害肺病的學生和狄克遜和奧基夫正用愛爾蘭語交談著,誰也沒有理他。然后他便轉向克蘭利說:

——晚上好,我是特別對你說的。

他舉起雨傘來指點著,又咯咯笑了幾聲??颂m利這時還正嚼著他的無花果,他使勁動了幾下下巴作為回答。

——好?是的。這倒是一個很好的晚上。

那個矮墩墩的學生嚴肅地看著他,溫和地并表示不贊成地又搖晃了幾下他的雨傘。

——我可以看得出,他說,你現在正要講一些用不著說的大實話。

——嗯,克蘭利回答說,同時把他已嚼爛的那個無花果從嘴里拿出來,朝那個矮胖的學生嘴邊送去,意思要讓他吃掉。

那矮胖學生并沒有吃,可是為了表示容忍他這種特殊的幽默,他一邊仍然咯咯笑著,一邊用他的雨傘指指點點地嚴肅地說:

——你的意思是打算……

他咽下了自己的話,用傘直指著那個已被嚼成爛泥的無花果,大聲說:

——我指的是那個。

——嗯,克蘭利仍和剛才一樣說道。

——你剛才那樣做,那個矮墩墩的學生說,意思是ipso facto,還是比如說,不過隨便說說呢?

狄克遜對那群學生背過身去說:

——戈金斯正等著你,格林,他跑到阿德爾菲去找過你和莫伊尼漢。你這里面裝的什么?他問道,拍拍格林夾在胳肢窩下面的公文包。

——都是些考卷,格林回答說。我每個月讓他們進行一次考試,看看經過我的教學后他們所獲得的成績。

他也拍拍那公文包,微笑著輕輕咳嗽了幾聲。

——教學!克蘭利粗暴地說。我想你指的是,那些讓你這老猢猻教著的那群光著腳的孩子吧。求上帝保佑保佑他們吧!

他咬下剩下的半個無花果,把果蒂扔掉。

——我讓小孩子們都爬到我的身上來,格林友好地說。

——一只該死的老猴頭,克蘭利咬牙切齒地重復說,還是一只公然褻瀆上帝的老猴頭!

坦普爾站起來,把克蘭利推開,對格林說:

——你剛才說的這句話,他說,是從《新約》上“讓孩子們都來到我的身邊”這句話變來的。

——還去睡你的覺吧,坦普爾,奧基夫說。

——那么好,坦普爾仍沖著格林繼續(xù)說,既然耶穌讓孩子們都到他身邊去,那教堂為什么要把沒有受洗死去的孩子全送到地獄里去?那是為什么?

——你自己受過洗沒有,坦普爾?那個害肺病的學生問道。

——可他們?yōu)槭裁匆o送到地獄里去,如果耶穌說過他們都可以到他那里去?坦普爾說,兩眼直盯著格林的眼睛。

格林咳嗽了幾聲,使勁忍著神經質的咯咯的笑聲,每說一句話晃一下雨傘,溫和地說:

——至于你的話,如果真是這樣,我要非常嚴肅地問你,這“這樣”又是從哪里來的?

——因為教堂和一切老罪犯一樣殘酷,坦普爾說。

——你這說的完全是合乎正統(tǒng)的說法嗎,坦普爾?狄克遜溫和地說。

——圣奧古斯丁就說過沒有受過洗的孩子將進地獄的話,坦普爾回答說,因為他也是一個殘酷的老罪犯。

——我向你致敬,狄克遜說,但我有一個印象,確有一個名為林堡的地方是專為這類孩子預備的。

——不要和他爭論了,狄克遜,克蘭利惡狠狠地說。不要和他講話,也不要看他一眼。拿一根草繩拴著他,像牽著一頭咩咩叫的山羊一樣把他牽回家去吧。

——林堡!坦普爾叫喊道,那真是一個呱呱叫的發(fā)明。和地獄是完全一樣的。

——但是并不像在地獄里那樣令人難受,狄克遜說。

他微笑著轉身對別的人說:

——我想我講的這些話,可以代表這兒我們大家的意見。

——一點不錯,格林用一種很堅定的聲調說。在這一點上整個愛爾蘭是團結的。

他用傘頭上的銅帽兒敲打著柱廊上的石頭地板。

——見鬼,坦普爾說。對于那位魔鬼的親眷的那個發(fā)明我可以表示尊敬。地獄就是羅馬,像羅馬人住房的墻壁一樣結實而非常難看??闪直さ降资莻€什么東西?

——還把他送回嬰兒車去吧,克蘭利,奧基夫叫著說。

克蘭利迅速朝坦普爾邁過一步去,他停住,跺了一下腳,仿佛對一只鳥兒似的叫喊著:

——唬噓!

坦普爾靈巧地退到一邊去。

——你知道什么是林堡嗎?他大聲說,你知道在我們羅斯科門我們把這玩意兒叫作什么嗎?

——唬噓!去你的吧!克蘭利拍手叫著說。

——它既不是我的屁股,也不是我的胳膊肘兒,坦普爾輕蔑地大聲叫著。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林堡。

——把那根棍子給我,克蘭利說。

他粗野地從斯蒂芬手里奪過那根白蠟棍,幾步跳下臺階去:可是坦普爾,因為聽到后面有人追趕,于是像一只靈巧的長著飛毛腿的野獸一樣直向黑暗中跑去。大家聽到克蘭利沉重的靴子跑過廣場時發(fā)出的巨大的聲響,接著又聽到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跑了回來,每跑一步都把路上的小石子踢得亂飛。

他的腳步已顯出了他的憤怒,接著他更用一種憤怒的魯莽的姿態(tài)把那棍子又塞回到斯蒂芬手里。斯蒂芬感覺到他的憤怒另有原因,可是為了裝出很有耐性的樣子,他輕輕碰碰他的胳膊,安詳地說:

——克蘭利,我剛才已經對你說過,我要跟你談幾句。跟我來吧。

克蘭利對他看了一會兒,問道:

——就現在?

——是的,就現在,斯蒂芬說,在這兒我們沒法談話。跟我來吧。

他們倆一同默默地走過了那個方形廣場。一種從《西格弗里德》中學來的用口哨輕輕吹出的鳥叫聲隨著他們從門前的臺階上下來??颂m利回過頭去,跟在他們后面學鳥叫的狄克遜叫著問道:

——你們兩個家伙要到哪兒去?咱們那場球還打不打,克蘭利?

他們越過一片寧靜的空氣,大聲叫喊著商量要到阿德爾菲旅館去一同打一場臺球。斯蒂芬一個人向前走著,直走到安靜的基爾德爾大街對面的楓樹旅館那邊,他站在那里等待著,心情又變得很平靜了。那旅館的名字,一種沒有顏色的光滑的木頭,和它那毫無色彩的門臉兒,仿佛對他擺出一副彬彬有禮的輕蔑的神態(tài)使他感到十分難堪。因而他也憤怒地回望著旅館里燈光柔和的會客室,他想象著愛爾蘭的顯貴們一定都安靜地住在這旅館里,過著舒適的生活。他們整天想的是軍部的委令,是土地買賣:在鄉(xiāng)村的大路上農民見到他們都要行禮,他們還知道某些法國菜的名字,還會用一種土腔土調向當地的行政長官發(fā)布命令,他們那又尖又高的聲音簡直把他們原來包裹得很緊的土腔調都給刺破了。

他有什么辦法可以打動他們的良心,或者在他們的女兒的想象中散布下他那些陰暗思想,讓她們在生下那樣一些農村紳士之前,能夠繁殖出一支不像他們自己那樣下流的人種來呢?在愈來愈濃的暮色中,他感覺到自己所屬的那個民族的思想和欲望,像一群群蝙蝠,飛過那黑暗的農村小道,飛到一片滿是水潭的沼澤地附近河邊的樹叢中去。達文那天夜晚走過那里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曾經在門口等待著,她請他喝了一杯牛奶,差一點把他勾引到她的床上去,因為達文長著一雙能夠嚴守秘密的人的溫和的眼睛??删蜎]有一個女人的眼睛勾引過他。

一只強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聽到克蘭利的聲音說:

——咱們亦走吧。

他們默默地向南走去。過了一會兒克蘭利說:

——那個該死的傻瓜,坦普爾!你知道嗎,我向摩西發(fā)誓,早晚我得要了那個渾蛋的命。

但是他的聲音里再沒有任何憤怒的意思,斯蒂芬拿不準他是不是想到了在門廊上她跟他打招呼的情景。

他們向左轉彎,仍和剛才一樣向前走去。過了一陣之后斯蒂芬說:

——克蘭利,今天晚上我趕上了一場非常不愉快的爭吵。

——跟你自己家的人?克蘭利問道。

——跟我媽媽。

——因為宗教問題?

——是的,斯蒂芬回答說。

過了一會兒,克蘭利問道:

——你媽媽多大年歲了?

——不算老,斯蒂芬說,她要我復活節(jié)去向上帝履行我的職責。

——你去嗎?

——我不去,斯蒂芬說。

——為什么不去?克蘭利說。

——我不愿意擔任教職,斯蒂芬回答說。

——這話你過去早說過,克蘭利安靜地說。

——我現在是事后再說一遍,斯蒂芬生氣地說。

克蘭利抓住斯蒂芬的胳膊說:

——你先不用急,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你這人有點他媽的太愛激動了。

他說話的時候,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接著他用友好的充滿熱情的神色看著斯蒂芬的臉說:

——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個非常愛激動的人?

——我敢說是這樣,斯蒂芬說,也笑起來。

他們兩人近來思想上很有些不和的意思,現在似乎忽然間彼此又變得非常親近了。

——你相信關于圣餐的那一套嗎?克蘭利問道。

——我不相信,斯蒂芬說。

——那么你就是不相信咯?

——對這個問題,我既說不上相信,也說不上不相信,斯蒂芬回答說。

——許多人對這件事都有懷疑,甚至那些教會里面的人,可是他們克服了那種懷疑,或者把它拋到一邊去,克蘭利說,你對這個問題的懷疑竟是那么難以破除嗎?

——我并不想克服我的懷疑,斯蒂芬回答說。

克蘭利仿佛感到有點難堪,他從口袋里又掏出一個無花果來準備放到嘴里去,這時斯蒂芬卻說:

——求你別吃了。你嘴里裝滿嚼著的無花果,那咱們就沒有辦法討論這個問題。

克蘭利舉著那個無花果,在他站立處頭頂上的燈光下,反復端詳著。然后他用兩個鼻孔分別聞聞它,咬下一小塊,把它吐掉,隨即又使勁把那個無花果扔到陰溝里去。它現在躺在那里,你對它去講吧,他說:

——你走開吧,該死的東西,愿你滾到永不熄滅的地獄烈火中去!

他抓住斯蒂芬的兩只胳膊,又向前走著說:

——你不害怕在最后審判的那一天,有人會對你講這種話嗎?

——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斯蒂芬問道,整天陪著那個教導主任就能得到永恒的幸福嗎?

——你記住,克蘭利說,他可會因此感到無比高興。

——啊,斯蒂芬多少有些怨恨地說,他是那樣地明快、活躍、無情,而最主要的是機靈。

——你知道,克蘭利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奇怪的是,你腦子里完全塞滿了你說你根本不相信的宗教。當年你在學校的時候相信宗教嗎?我敢打賭你那會兒是相信的。

——我那會兒是相信的,斯蒂芬回答說。

——那你那會兒是不是比現在幸福一些呢?克蘭利溫和地問道,是不是比現在更幸福些,比方說?

——常常感到很幸福,斯蒂芬說,常常又感到很不幸福。我當時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怎么叫另外一個人?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斯蒂芬說,那時的我不是現在的我,我不能不變。

——不像現在的你,不像不能不改變的你,克蘭利重復說。讓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你愛你的媽媽嗎?

斯蒂芬慢慢搖了搖頭。

一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簡單地說。

——你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嗎?克蘭利問道。

——你是說女人?

——我不是說那個,克蘭利用一種更冷淡的腔調說。我是問你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或任何東西發(fā)生過愛情?

斯蒂芬在他朋友身邊走著,臉色陰沉地看著腳下的小道兒。

——我曾試著去愛上帝,他最后說,現在我感到我似乎失敗了。這件事竟非常困難。我試著要把我的意志一點一點和上帝的意志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方面我也并不是絕對辦不到的。也許現在我還可以那樣做……

克蘭利打斷他的話,問道:

——你媽媽曾有過幸福的生活嗎?

——我怎么知道?斯蒂芬說。

——她有幾個孩子?

——九個或者十個,斯蒂芬回答說,有幾個死掉了。

——你父親是……克蘭利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我并不想探聽你們家里的事??赡愀赣H的境遇說得上一般人所說的富裕家庭嗎?我是說,在你長大成人以后?

——可以那么說,斯蒂芬說。

——他是干什么的?克蘭利停了一會兒問道。

斯蒂芬開始滔滔不絕地述說他父親過去的為人。

——學過醫(yī),駕過船,唱過男中音,當過業(yè)余演員,做過大喊大叫的政治家,當過小地主、小發(fā)明家,當過酒鬼,還是有名的好人,寫過小故事,給別人當過秘書,還自己釀過酒、收過稅、破過產,目前是整天吹噓自己的過去。

克蘭利大笑起來,更加使勁捏著斯蒂芬的一只胳膊說:

——做釀酒的買賣可是他媽的太棒了。

——還有什么別的你想知道的情況嗎?斯蒂芬問道。

——你們現在境況還很好嗎?

——你瞧我這樣子像嗎?斯蒂芬毫不掩飾地說。

——那么說,克蘭利感到很有趣地說,你是生在一個豪華的懷抱中的。

他在使用這句話的時候,完全像他一向使用什么技術術語似的,不著邊際地大聲嚷嚷著,仿佛他希望聽他講話的人明白,他雖這么說,但自己也并不相信。

——你母親一定經歷過許多苦難,接著他又說,你難道不想救救她,別讓她再受更多的苦難嗎?甚至在……或者說,你愿意這樣做嗎?

——如果我辦得到,斯蒂芬說,那并不需要我付出什么重大代價的。

——那你就那么辦吧,克蘭利說,她希望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好了。對你來說這有什么關系呢?你不相信那些東西。這只是一種形式:再沒有別的什么。這樣你就能讓她的心情安靜下來。

他停住了,因為斯蒂芬沒有回答,他也就沒有再說下去。接著,仿佛他要說出自己的思想過程似的,又接著說:

——在這個臭狗屎堆的世界上,你可以說任何東西都是靠不住的,但是母親的愛可是個例外。你母親把你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先在她自己的身子里孕育著你。至于她怎么感覺,我們能知道什么?但不管她怎么感覺,她的感覺至少是真實的。也只能是真實的。我們的理想或者說野心都是些什么?玩兒。理想!咳,那個該死的像一只山羊整天咩咩叫的坦普爾有理想。麥卡恩也有不少理想。每一個準備上路的豺狼都想著,它有許多理想哩。

斯蒂芬一直細聽著這些話后面他沒有說出的意思,最后裝著滿不在乎地說:

——帕斯卡,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因為害怕和任何女性接觸,就從不肯讓他媽媽吻他。

——帕斯卡是一個渾蛋,克蘭利說。

——阿洛伊修斯·岡薩戈我想也是這樣一個人,斯蒂芬說。

——那他也是一個渾蛋,克蘭利說。

——可是教堂稱他是圣徒,斯蒂芬不同意地說。

——別人叫他什么我他媽全管不著,克蘭利粗暴、直率地說,我叫他渾蛋。

斯蒂芬先在腦子里把他要說的話整理了一下,繼續(xù)說:

——耶穌在公眾場合,對他母親似乎也不很禮貌,可是蘇阿萊茲那個耶穌教的神學家和西班牙紳士卻為他進行了一些辯解。

——你腦子里有沒有想到過,克蘭利問道,耶穌實際完全不是他假裝的那么個人?

——腦子里出現這種想法的第一個人,斯蒂芬回答說,是耶穌自己。

——我是說,克蘭利聲音越來越生硬地說,你有沒有想到過,他自己也感覺到他是個偽君子,或者說,像他咒罵當時的猶太人時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假善人?或者,說得更直爽一些,他不過是一個惡棍?

——我倒從來沒有這么想過,斯蒂芬回答說,可我真不明白,你現在的目的是要讓我相信上帝呢,還是要讓你自己也不再相信上帝了?

他轉身看看他朋友的臉,他在他臉上看到一絲尷尬的微笑,但那里卻同時流露出要使那微笑具有某種細微含義的強大的意志力量。

克蘭利忽然用一種平淡的、心平氣和的聲調問道:

——告訴我實話,你剛才聽到我的話,感到很吃驚嗎?

——是有些吃驚,斯蒂芬說。

——既然你肯定地認為,克蘭利仍用原來的聲調進一步追問,我們的宗教是假的,耶穌并不是什么上帝的兒子,那你為什么會吃驚呢?

——那些事我也并不能完全肯定,斯蒂芬說,他倒更像是上帝的兒子,而不像是瑪利亞的兒子。

——你所以不愿意參加圣餐會,克蘭利問道,就因為你對那些事也不敢肯定,因為你感到圣餐會上的面包也許真是上帝的兒子的血和肉,而不只是一塊面包?因為你擔心可能是那樣?

——是的,斯蒂芬安靜地說,我確有那種感覺,對那個我也害怕。

——我明白,克蘭利說。

斯蒂芬聽他那聲調,仿佛是要結束這次談話了,因而為使討論繼續(xù)下去,接著說:

——我害怕許多東西:狗、馬、槍炮、大海、雷電、各種機器,還有深夜里鄉(xiāng)村的道路。

——可是對一小片面包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想象,斯蒂芬說,在我說我害怕的那些東西后面存在著某種真實的邪惡。

——那么你害怕,克蘭利問道,如果你在圣餐會上干了什么褻瀆神靈的事,羅馬教堂的上帝會馬上置你于死地,并把你打入地獄嗎?

——那羅馬天主教堂的上帝現在就可以那么做了,斯蒂芬說,比那個更使我害怕的是,如果我對某一種象征給予虛假的崇拜就可能在我的靈魂中發(fā)生的那種化學作用,因為在那個象征后面已經聚集著二十個世紀的權威和崇敬了。

——到了十分危急的時候,克蘭利問道,你也會愿意犯下剛才說的那種褻瀆神靈的罪過嗎?比方說,如果那會兒讓你整天去悔罪?

——對過去的事我現在沒法回答,斯蒂芬回答說,也許不會。

——那么,克蘭利說,你是不打算變成一個新教徒了?

——我說過我已經失掉了信念,斯蒂芬回答說,但我并不是說,我失掉了對自己的尊敬。如果一個人放棄掉一種合乎邏輯的、合情合理的荒唐信念,卻去抓住一個不合邏輯的和不合情理的荒唐信念,那算得上是一種什么思想上的解放呢?

他們原來一直朝著彭布羅克的市鎮(zhèn)走去,現在他們仍緩慢地走在大馬路上,那里的樹林和從一些別墅照出的一星一點的燈光使他們的心境更為平靜了。在他們周圍出現的這種富裕和安寧的氣氛似乎對他們的貧困也是一種安慰。在一排桂花樹組成的樹籬后面,一點燈光從一間廚房的窗口照射出來,同時他們還聽到一個女傭一邊磨刀一邊歌唱的聲音。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著:

“羅西·奧格雷迪。”

克蘭利止住步仔細聽著,然后說:

——Mulier cantat.

這拉丁話語的溫柔的美,用一種令人陶醉的觸摸,一種比音樂或一個女人的手更為輕柔、更為觸動人心的觸摸,撫摸著黃昏時的夜色。他們頭腦里的紛亂的思想現在已平靜下來。一個從教堂圣餐室走出來的女人的身影一聲不響穿過那片黑暗:那是一個穿著白衣服的身影,矮小細瘦得像一個男孩,她的腰帶幾乎都要掉下來了。他們聽到她像男孩子一樣的又高又尖的聲音領起了遠處一個合唱隊里由女聲開頭的歌唱,那聲音穿透了那第一段充滿熱情的歌詞所引起的憂悶和嘈雜:

——Et tu cum Jesu Galiloeo eras.

所有的心都受到了觸動,那聲音像一顆年輕的星星閃閃發(fā)著光,它在和著先重后輕的節(jié)奏唱著的時候照得更亮,而在那節(jié)奏消逝的時候就顯得更為暗淡了。

歌聲停止了,他們又往前走去,克蘭利用著意加強的節(jié)奏唱著那首歌的最后一節(jié):

等到咱倆結婚以后,

  啊,我們該是何等的快活,

因為我熱愛溫柔的羅西·奧格雷迪,

  羅西·奧格雷迪也熱愛我。

——你聽聽,這才真叫是詩,他說,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他斜著眼,帶著奇怪的微笑看著斯蒂芬說:

——你認為那是詩嗎?再說,你懂不懂得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我得先找到一個羅西再說,斯蒂芬說。

——要找她也不難,克蘭利說。

他的帽子往額頭上搭了下來。他把它往后推推,在那樹林的陰影下,斯蒂芬看到了襯在一片黑暗中他蒼白的臉和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是的。他的臉很漂亮,他的身體也很強壯。他曾講到母愛。他體會到婦女的苦難,體會到她們的身體和靈魂的虛弱,他準備用他強有力的堅定的胳膊去保護她們,他在思想上向她們致敬。

那么離開這里吧,是該走的時候了。在斯蒂芬孤獨的心中有一個聲音柔和地說,它要他離開,并告訴他,他的友情到此也該結束了。是的,他要走。他不能和別人進行斗爭。他知道他的地位。

——也許我要離開這里,他說。

——上哪兒?克蘭利問道。

——上我能去的地方,斯蒂芬說。

——那也好,克蘭利說?,F在你要是還住在這里,可能有些困難??墒蔷鸵驗槟莻€就要走嗎?

——我不能不走,斯蒂芬回答說。

——因為,克蘭利繼續(xù)說,如果你并不想走,你沒有必要把自己看作是被人驅逐了,或者覺得自己是一個異教徒,或者是什么不法分子。有許多很好的宗教信徒,想法也和你差不多。你聽了覺得奇怪嗎?組成教堂的并不只是那幾間石頭房子,甚至也不是那些教士和他們的教條,而是生來就和它結下不解緣的一大群人。我不知道你在一生中想干些什么。你想干的,就是那天夜晚我們站在哈考特街外面車站上的時候,你對我說的那些嗎?

——是的,斯蒂芬說,想到克蘭利每一回想起過去的事,總喜歡跟事情發(fā)生的地點聯(lián)系在一起,止不住違反自己的意愿笑了笑。那天晚上,你差不多費了半個小時和多爾蒂爭論著,從薩利加普到拉拉斯到底走哪一條路最近。

——那個木頭腦袋!克蘭利輕蔑地說,他知道什么從薩利加普到拉拉斯去的路?不管對任何事他能知道些什么?他真算得上是天下最大的愚蠢的木頭疙瘩腦袋!

他止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啊,斯蒂芬說,后來的事你還記得嗎?

——后來你講的那些話,是嗎?克蘭利問道,是的,我記得的。你說你要去發(fā)現另一種生活方式或另一種藝術,依靠它你的心靈可以不受任何約束,自由地表現它自己。

斯蒂芬舉舉帽子表示他說得很對。

——自由!克蘭利重復說,可是你并沒有那么多可以褻瀆神明的自由。告訴我,你會去搶劫嗎?

——我先會想到乞討,斯蒂芬說。

——如果你什么也討不到,你會搶劫嗎?

——你的意思是要我說,斯蒂芬回答說,所謂財產所有權也不過是暫時的,在某種情況下?lián)尳賹兂刹⒎鞘裁催`法的事。每一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信念行動。我現在可不想那樣回答你的問題。這個你可以去問問那位耶穌會的神學家胡安·瑪麗亞娜·德塔拉貝拉,他會向你解釋,在什么情況下你完全可以合法地殺死你的君王,還會告訴你,最好是用酒杯給他一杯毒藥,還是把毒藥抹在他的袍子上或者馬鞍的扶手上。至于我,你倒不如問問,我會不會容忍別人來搶劫我,或者,如果有人搶劫了我,我會不會呼喊,要對他加以我相信是屬于世俗的權力所行使的懲罰?

——你會嗎?

——我想,斯蒂芬說,這讓我感到的痛苦將和我遭到搶劫時的完全一樣。

——我明白,克蘭利說。

他掏出火柴來,開始又剔著他的兩顆牙齒之間的一個牙縫。然后他極不在意地說:

——告訴我,比方說,你愿意和一個處女睡覺嗎?

——對不起,斯蒂芬客氣地說,這難道不是大多數年輕的先生們求之不得的事嗎?

——你的看法怎么樣呢?克蘭利問道。

他最后這句像煤煙一樣發(fā)著酸臭味并令人沮喪的話,刺激著斯蒂芬的頭腦,那煙霧似乎把他的頭腦給掩蓋住了。

——你聽我說,克蘭利,他說,你剛才已經問我,我愿意干些什么和不愿意干些什么。我不愿意去為我已經不再相信的東西賣力,不管它把自己叫作我的家、我的祖國或我的教堂都一樣:我將試圖在某種生活方式中,或者某種藝術形式中盡可能自由地、盡可能完整地表現我自己,并僅只使用我能容許自己使用的那些武器來保衛(wèi)自己——那就是沉默、流亡和機智。

克蘭利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拉他轉過身來,領著他向利森公園走去。他幾乎顯得有些狡猾地大笑著,并帶著一位長輩對年輕人的關懷拍拍斯蒂芬的肩膀。

——還說什么機智哩!他說,你說的是你嗎?你這個可憐的詩人,你呀!

——你已經使我,斯蒂芬說,他的安撫使他十分感動,和過去一樣向你坦白了許多事情,你說不是嗎?

——是的,我的孩子,克蘭利仍然很高興地說。

——你讓我向你坦白了我都害怕些什么??墒俏疫€得要告訴你,我不害怕的又是些什么。我不怕孤獨,不怕為別人的事受到難堪,也不怕丟開我必須丟開的一切。我也不怕犯錯誤,甚至犯極大的錯誤,終身無法彌補,或者也許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

克蘭利現在又變得嚴肅起來,他放慢腳步說:

——孤獨,十分孤獨。你不害怕那個??墒悄阒恢肋@話是什么意思?這不僅只是和所有的人分開,而且是甚至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我愿意冒這個危險,斯蒂芬說。

——甚至也不要任何一個人,克蘭利說,一個比朋友更親近,比任何人所曾有過的最高貴、最可靠的朋友還要親近的人和你在一起。

他的話似乎撥動了埋在他自己的天性最深處的一根琴弦。他是不是在說他自己,說他自己就是那樣一個人,或者希望是那樣一個人?斯蒂芬一聲不響注視著他的臉。在他的臉上他看到一種冷漠的悲傷。他是在談他自己,談著使他害怕的他自己的孤獨。

——你剛才說的是誰?斯蒂芬最后問道。

克蘭利沒有回答。

三月二十日。和克蘭利就我的反抗問題談了很久。

他又拿出了他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我還是那么溫和,事事順從。在一個人應該熱愛自己母親的問題上他對我進行攻擊。曾極力想象他母親是個什么樣子:想不出。有一次因為沒有細想,順口告訴我,他父親生他的時候已經是六十一歲。??梢砸姷剿?。強壯的農民的體格。穿著芝麻點花色的衣服。方頭腳。灰色的胡須從來不加修整。也許還愛參加田徑賽。對拉拉斯的德懷爾神父從不虧禮,但也并非十分尊重。有時候在夜里找一些姑娘閑聊??伤哪赣H怎么樣?很年輕還是很老了?恐怕不會年輕了。要不,克蘭利就不會那樣講了。那么一定很老。也許,又沒人關心她。因此克蘭利才從心眼里感到絕望:這個干癟老頭兒生下的孩子。

三月二十一日,清晨。昨晚睡在床上想到這些事,可是因為太懶,思想太自由沒有加以補充。思想太自由,是的。以利沙伯和撒迦利亞就都是那么干癟了。那么說他是一位先驅。還有,他主要吃豬肚腸、咸肉和干無花果。讀一些關于蝗蟲和野蜂蜂蜜的書。還有,每一想到他,總是看到一張嚴厲的沒有身子的頭,或者仿佛后面襯著一面灰色的幕布或紅布的死人的臉。在某些宗教圈子里他們把這叫作亡頭。拉丁門邊的圣約翰簡直有點把我弄糊涂了。我看見什么了?一個亡頭的先驅正在設法掏開一把鎖。

三月二十一日,夜晚。自由自在。靈魂自由自在,想象也自由自在。讓死人去把死人埋掉吧。就是。讓死人去和死人結婚吧。

三月二十二日。和林奇一塊兒盯梢一個身材高大的醫(yī)院看護。林奇的主意。根本不感興趣。兩只干瘦的饑餓的獵狗走在一頭小母牛后面。

三月二十三日。從那天晚上以后,一直還沒有見到過她。她不舒服了?也許正坐在火邊上,把媽媽的頭巾披在肩上??墒且呀洸辉倌敲呆[脾氣了。來一碗煮得很好的稀粥?你現在要吃嗎?

三月二十四日。跟我媽媽開始討論一個問題。題目是:貞女圣瑪利亞。由于我的性別和年紀太輕,我難以進行討論。盡量避免拿耶穌跟爸爸的關系去和瑪利亞跟她的兒子的關系相對比。說宗教不是一個產科醫(yī)院。媽媽對我很寬容。說我的思想真怪,書讀得太多。這話不對。讀書少,了解的東西更少。接著她說我還會再回頭相信上帝的,因為我的思想總也不得安寧的。那意思是說,我從罪孽的后門離開教堂,卻又要從悔罪的天窗再進入教堂了。不可能悔罪。我這樣明確地對她說,又問她要六個便士。只弄到三個便士。

然后上學校去。又和那個小圓腦袋的流氓眼睛格齊爭吵了一番。這回爭論的是關于諾拉的布魯諾的問題。開始用的是意大利語,最后說的全是支離破碎的英語。他說布魯諾是一個可怕的異教徒。我說他倒是可怕地讓人給燒死了。他帶著某種悲傷的情緒同意了這一點。接著他開給我一個說明,告訴我怎么做他所說的risotto alla bergamasca。他在念一個軟音O的時候,把他的豐滿的血紅的嘴唇伸得老遠,好像他要和那個母音親吻似的。他是這樣嗎?他會不會懺悔?是的,他會的:他會哭出兩顆圓圓的流氓的淚珠來,一個眼睛一顆。

走過斯蒂芬的,也就是我的菜園子,想起了那天夜晚克蘭利所說“我們的宗教”的發(fā)明人原是他的同胞,而不是我的同胞的那番話。他們一共是四個人,都是九十七步兵旅的士兵,一起坐在那個十字架的腳下,用擲骰子來決定看誰應該得到那個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的外衣。

到圖書館去。盡力讀了三篇評論文章。沒有用。她還是沒有出來。我因此感到很不安?干嗎不安?怕她永遠不再出來了。

布萊克曾寫道:

我不知道威廉·邦德是否能保住性命,

因為,千真萬確,他實在病得不輕。

天哪,可憐的威廉!

有一次在圓形大廳我看到一張透明畫。大廳的盡頭,盡都是些顯要人物的畫像。他們中還有威廉·尤爾特·格拉德斯通,他那會兒才剛剛死去。樂隊演奏著《啊,威廉,我們全都想念你》。

全是一幫土包子!

三月二十五日,清晨。一夜盡做些令人討厭的夢。希望盡可能把它們都從我心中清除掉。

一條很長的彎曲的走廊。從地面升起一條條黑色的煙柱。那里盡是些鑲嵌在石頭上的奇奇怪怪的帝王的形象。他們看來很疲倦,都把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他們的眼神非常陰暗,因為人的錯誤總是變成黑色的煙霧飄到他們的眼前來。

離奇的人影從一個山洞中走了出來。他們沒有一般人那么高。每一個人似乎都和身邊的人挨得很近。他們的臉上閃著磷光,還有一條條顏色很深的條紋。他們全望著我,看他們的眼神仿佛要問我什么問題。他們都不說話。

三月三十日。今天晚上在圖書館的門廊上,克蘭利對狄克遜和她的哥哥提出一個問題。一個媽媽讓她的孩子掉在尼羅河里了。還在談他的關于媽媽的問題。一條鱷魚咬住了那孩子。媽媽要把孩子要回來。鱷魚說,只要她告訴他,他應該怎么對待那個孩子,吃掉他還是不吃掉他,他就可以把孩子還她。

這種思想方法,萊皮德斯會說,真是靠著你自己的太陽的作用,在你自己的爛泥里孕育出來的。

我的呢?不是也一樣嗎?那就把它扔到尼羅河的爛泥里去吧!

四月一日。對最后那句話不很贊同。

四月二日??吹剿诩s翰斯頓、穆尼和奧布賴恩的店里喝茶、吃餅干。林奇的眼睛真是尖,在我們走過的時候,看見了她。他告訴我,克蘭利是被他弟弟邀請到那里去的。他是否把他的鱷魚也帶去了?他現在是一只閃光的明燈嗎?啊,是我發(fā)現他的。我肯定是我發(fā)現的。原來只是在威克羅谷倉一個大斗后面靜靜地發(fā)著光。

四月三日。在芬勒特教堂對面的雪茄煙店里見到了達文。他穿著一件黑毛衣,拿著一根棒球棍。問我是不是真要出門去,并問我為什么。我告訴他到塔拉去最近的路是從霍利赫德那邊走。就在那時我父親來了。給他們介紹介紹。我父親很客氣,也很細心。問達文他可不可以請他吃點什么。達文不能吃,要去參加一個集會。我們走開的時候,我父親告訴我說他有一雙善良而誠實的眼睛。問我為什么沒有參加一個劃船俱樂部。我假裝說準備考慮考慮。后來還告訴我說他怎么傷了彭尼費瑟的心。要我去學法律。說我天生是學法律的料。又是些爛泥,又是些鱷魚。

四月五日。寒冷的春天。奔馳的云彩。啊,生活!在渾濁的爛泥塘中黑色的水流邊,蘋果樹拋下了它們的嬌嫩的花朵。在那些樹葉間可以看到許多女孩子的眼睛。一些顯得很端莊的蹦蹦跳跳的女孩子。都是白皮膚的或者是琥珀色的,沒有一個黑皮膚的。她們臉一紅便顯得更美。真叫妙!

四月六日。她肯定記得過去的事。林奇說所有的女人都記得過去的事。那么她一定記得她兒時的情景——還有我童年時候的情況,如果我也曾經有過童年的話。過去被現在吞噬了,現在所以活著是因為它會帶來將來。如果林奇說得不錯,所有女人的雕像都應該永遠渾身都遮蓋起來,女人的一只手總遺憾地摸著自己的后部。

四月六日更晚一些。邁克爾·羅巴茨記起了被他遺忘的美,當他用胳膊擁抱她的時候,他使勁摟著的是在這個世界上早已凋謝的愛。不要這個。完全不要。我希望,我能在我的懷抱里摟抱著一種還未曾來到這世上的愛。

四月十日。這個城市,像一個十分疲憊、任何撫摸都不能使他動心的情人一樣,由各種夢境進入了無夢的睡眠,就在這個陰森的夜晚,通過城市里的寂靜,大路上隱隱傳來了馬蹄聲。馬蹄來到橋邊,那聲音顯得更清晰了。不一會兒,它們從黑暗的窗口外邊走過,于是那里的寂靜像被一支箭穿過一樣,被一陣驚愕劃破了。馬蹄現在又越走越遠了,在陰森的黑夜中馬蹄像珠寶一樣閃著光,它們匆匆穿過睡眠的田野要前往何處——要進入什么人的心?——攜帶著什么消息?

四月十一日。重讀了讀昨天晚上寫下的那些話。表達一種模糊感情的模糊的語言。她會喜歡它嗎?我想會的。那么我也應該喜歡它。

四月十三日。“通盤”那個詞兒長時期來還一直擾亂著我的思想。我查了一查,發(fā)現它原是英語,而且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古老的英語。讓那個副教導主任和他的漏斗見鬼去吧!他到這兒干什么來了,是教我們他自己的語言,還是跟我們學習我們的語言。不管是哪一樣,都讓他見鬼去吧!

四月十四日。約翰·阿方薩斯·馬爾雷南剛剛從西愛爾蘭回來了。歐洲和亞洲的報紙請刊登這個消息吧。他告訴我們,他在那里的一間山上的木房子里遇見了一位老人。那位老人眼睛發(fā)紅,抽著一根很短的煙斗。老人講愛爾蘭語。馬爾雷南也講愛爾蘭語。后來那老人和馬爾雷南又一起講英語。馬爾雷南和他談了一些關于宇宙和星體的事。老人坐著,聽著,抽著煙,吐著痰。然后說:

——啊,到世界快結束的時候,準會出現許多可怕的奇怪的人。

我怕他。我怕他那眼圈發(fā)紅又發(fā)硬的眼睛。整個一夜直到天亮,我必須和他進行斗爭,直到他或者我死去,我要緊抓住他的滿是青筋的脖子直到……直到什么?直到他向我屈服?不。我沒有意思要傷害他。

四月十五日。今天在格拉夫頓大街,我和她面對面地相遇了。是擁擠的行人把我們擠到一塊兒去的。我們倆都站住了。她問我,為什么我從沒有去看她,說她聽到別人講了許多關于我的傳聞。這樣說不過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問我現在有沒有寫詩?寫什么人?我也問她。這不免使她更感到有些難堪,我感到很抱歉,很不應該。馬上關掉那個活門,打開了精神英雄主義的冷氣設備,這東西是丹特·阿利吉雅里發(fā)明,并在全世界各國取得專利權的。連珠炮似的談著我自己和我的各種計劃。不幸在我說話中間,我忽然做了一個革命的手勢。我當時的神態(tài)一定像一個抓著一把豌豆往空中亂撒的家伙。街上的人全轉過頭來看著我們。過了一會兒,她和我拉了拉手,在離開的時候,她說她希望我照我說的去做。

現在我把這叫作一種友好態(tài)度,你說呢?

是的,今天我很喜歡她。有一點喜歡還是非常喜歡?說不清。我喜歡她,而這對我仿佛是一種很新的感情。那么,這么說來,其他的一切,我過去想我曾想到的一切,和我過去感到我曾感覺到的一切,從今以后其他的一切,事實上……啊,全部拋開吧,老伙計!去睡一覺,把它們全忘掉。

四月十六日。走吧!走吧!

擁抱的胳膊和那聲音的迷人的符咒:大路的白色的胳膊,它們已許諾要緊緊地擁抱,映襯著月影的高大船只的黑色的胳膊,它們帶來了許多遠方國家的信息。它們都高高舉起,仿佛在說:我們很孤單——快來吧。而那些聲音也和它們一起叫喊著:我們是你的親人。在它們向我,它們的親人召喚的時候,空氣里充滿了它們的友情,我準備走了,它們正扇動著它們得意的和可怕的青春的翅膀。

四月二十六日。媽媽為我整理我新買來的一些舊衣服。她說,她現在天天禱告,希望我能在遠離家庭和朋友的時候,通過自己的生活慢慢弄清楚什么是人的心腸,它都有些什么感覺。阿門。但愿如此。歡迎,啊,生活!我準備第一百萬次去接觸經驗的現實,并在我心靈的作坊中鑄造出我的民族的還沒有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良心。

四月二十七日。老父親,古老的巧匠,現在請盡量給我一切幫助吧。

都柏林,一九〇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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